第13章 逼宫

小说:经年杳杳 作者:雪满头
    元平十八年春。

    整个京城从寒冬里完全醒过来,绿意从初初泛起的几点连绵成片,刚下过如油春雨,郁郁青青。鸟啼声三三两两传来,桃花开得正盛,阳光洒在上头,连空气里都升腾起暖意。

    沈辞杀进宫那日,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好日子。

    太子召谢杳至东宫正殿,谢杳便去了。甫一进殿,便见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个干净,太子一身冠服,坐在殿内白玉阶石上。

    外头已隐隐有杀伐之声,偏生殿内两人毫不见慌乱。

    见谢杳近前,太子眉眼一弯,十分随意地拂袖往一旁点了点,“坐。”

    谢杳却只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看他。

    太子见状也不勉强,探手将搁在一旁的托盘取来,托盘上是一只金制蟠龙纹酒壶并两只金杯。

    他一面慢慢斟着酒,一面同谢杳道:“孤知道这些年你对孤恨之入骨。如今孤时日无多,寻思着有些话还是得同你说开了才安心。”

    “当年国公夫人一事,并非孤所为。”

    谢杳皱了皱眉,直视着他双眼,见他目光少有的澄澈,不似作假。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彼时大局已定,孤还不至不择手段到拿她的尸首逼迫沈辞的地步。”

    似是见谢杳仍未全然相信,他又接着道:“那日你在园中收到书信,孤便料到沈辞进城前夜,必得将其母护送出去。孤给了你两盏茶的时间,已是足够。若孤当真要动手,你以为就凭谢盈,出得去尚书府的门?”

    说罢,两只酒盏亦斟了满杯,他将其中一杯递到谢杳手中,放柔了声,“杳杳,陪孤喝一杯。就当,是补上新婚夜你欠孤的合卺酒。”

    谢杳面色如常,端着手中酒杯,却也只是端着,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杯中的酒,便见太子将他手中那杯一饮而尽。

    “殿下,臣妾饮酒素来只斟六分满。”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能作陪了。

    太子一笑,“杳杳,你终究还是信不过孤。”这句说完,他咳了两声,唇边已有血迹,“你细想想,孤何曾真真想害过你?”

    谢杳闻了闻那酒,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气萦绕鼻尖,分明是她平生最喜的桃花酿——那酒壶,想来是把子母壶。

    她想通这一层,太子却是接连呕出几口鲜血来。

    谢杳登时有些手足无措,眼见着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松开手中酒盏便上前去半扶着他。

    “孤给你的那只红锦匣子,想来你也并未打开瞧——里头是传国玉玺。”他声音已虚弱起来,只是强撑着,还带了两分笑意。

    “你别说话!”谢杳慌忙用袖子去擦他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今时不同往日,沈辞性情大变,未必会留你。那玉玺你收好了,若是必要,拿着它,可保你一命。”话音至此,已是气若游丝。

    他终还是撑着抬眼看了她一眼,想替她将鬓边一缕乱发收到耳后,手上却早已失了气力。

    “杳杳,我输了。”

    眼前人失了气息,谢杳已是扶不住,索性便跪在那白玉阶石上,半抱着他的尸身,神情木然。

    他们成婚近三载,倒是头一次挨得这般近。

    兵戈之声逐渐逼近,她已能清晰听见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有宫女在哭个不停,还有宫人跪地求饶,磕头的声音响着,也有些硬骨头的,在谩骂不止。可所有这些声音,都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她甚至还听见了突厥语,慌乱的脚步声,最终化成连绵不绝的惨叫。

    “传将军令!将东宫桃林烧毁—”

    火光冲天而起。

    谢杳在殿中,望不见那些开落的桃花是如何打着旋儿被火舌卷上的,却听得到熊熊烈焰吞噬树木的声音。

    她心里倒是静得出奇。只是低着头,用袖子固执地擦拭他唇上的鲜血。毕竟是一国太子,走也要走得体面些。

    殿门被一脚踹开。沈辞倒提着剑,一步步踏上正殿时,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幅景象。

    剑尖犹染着血,划在地上,被拖出刺耳的声响。

    谢杳木然抬头望过去。

    沈辞亦正冷眼望过来,眼底是未歇的杀意。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霎,过往三载岁月流淌而过,带走了一树一树的桃花,带走了天真烂漫和眼底温柔,留下的只是满目疮痍。

    沈辞立在她身前,身上依然是一身银白盔甲,却被血染成暗色。

    剑身随着主人动作抖落血珠,谢杳只觉颈边一道凉风,剑锋便紧紧贴着她脖颈,削下鬓边那缕乱发来。

    两人默然相对。谢杳只一直望着他,望着他如今的模样。

    沈辞闭了闭眼,持剑的手上青筋暴出。那柄剑终究还是“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正是这时,几个主要将领鱼贯而入,朝沈辞一拱手,“将军。”

    沈辞挥了挥手,哑声吩咐道:“押下去。”

    不过三日间,兴朝天翻地覆。沈征先是扶一宗室子登基,然那孩子不过十岁的年纪,早被逼宫那日所见吓破了胆,在位三日,早晚各一道诏书,晨昏定省似的,终还是把这“烫手山芋”扔回给了沈征。

    沈征登基,大兴改国号为陈,改年号为永定,封膺沈辞为皇太子。

    虽说谢杳在东宫地牢并未受什么难为,可地牢终归是地牢,阴暗潮湿,血腥味充斥在每处角落。闭上双眼,就隐隐能感受得到经年的绝望、挣扎、痛苦、恐惧和死亡。

    谢杳夜夜梦魇,那日东宫外的厮杀声总能入她梦中,而梦中的她跪在殿里,满手的鲜血,与三年前镇国公府的画面交错。她明知是梦,却如何也走不出。

    如此两日后,她便不敢睡下了,再难受也强撑着留一分神志。是以饶是没吃什么苦头,她也还是眼见着消瘦了不少。

    白色的囚衣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她抱膝坐着,额头抵着膝盖,将自个儿蜷缩起来,静静待在牢房最里的角落——沈辞腾出空来见她时,她便是这副样子。

    听到铁链抖动的声响,谢杳才略动了动,迟缓抬起头来,眼神本是呆滞,瞧清了来人,倏而活泛起来。

    几日没有开口,她嗓音沙哑,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阿辞”,又忽的将脸埋进手里,“你别瞧我,好几日没有梳洗了,不好看的。”

    沈辞一怔,陡然听得她这般唤他,心头竟极酸涩一疼。

    谢杳打开手指缝,瞥他一眼,颇有几分奇怪地问他:“你衣裳上怎的纹了四爪金蟒?”

    沈辞面色微沉,走到她近前,将她挡在脸上的手用力扯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果然烫得惊人。

    谢杳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警惕地看向他,往后挪了挪。

    沈辞被她这么一看,心头那种莫名的拥塞感更甚,索性抬手打在她颈后,将失了意识的人儿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途径跪成一排的狱卒时,他冷冷扫了一眼,“病成这样还不上报,不如提着脑袋去报阎王罢。”

    他身后跟着的近卫闻言拔刀上前,沈辞前脚踏出地牢的门,后脚那里头便染上了血色。

    御医仔细诊过脉,朝沈辞一揖,“禀殿下,谢姑娘身子底本就弱些,近日接连变故致使心中郁结,又未曾好好休养,这病倒了也是寻常。”他略一停,暗暗观着沈辞脸色,才接着道:“不过好在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按这药方煎几服药,只消两日便能大好。”

    立刻便有宫人取了药方下去,御医亦跟着退下去,走出了东宫的宫门,方才缓过一口气来,擦了擦额头冷汗。

    沈辞坐在榻边,探手又试了试谢杳额头,看着她因发热烧红的双颊,眼底情绪晦暗难明。

    宫人端上煎好的药来,用银勺小心喂到谢杳唇边,药汁却是悉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沈辞见状,伸手取过药碗,将榻上的人拽起,靠在他怀里,一手捏住她下巴,将整一碗药径直灌了下去。

    他甫一松手,怀里那人就猛然咳起来,双目仍是紧闭着,眉头皱得很深,仿佛极为难受。

    沈辞将人扔回榻上,站起身,从一旁宫人奉着的托盘里拿过手帕,随意擦了擦手,淡淡吩咐道:“喂不进去,就用灌的。”

    谢杳昏睡了两日,第二日一早便不再烧了,且已能清醒片刻自己喝药。

    朝堂上新旧交替,事务冗杂,沈辞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昏沉下来。陡然间起了风,吹得宫灯摇摇晃晃,隐隐有两声闷雷传来,像是大雨将至。

    谢杳被东宫正上空劈开的一道雷声惊醒,眼角犹带泪,乍然从梦魇中睁开双眼,头隐隐作痛,仍混沌着。

    殿内并未点灯,一片黑暗中,她只闻到了桃花酿的香气自一侧传来。梦境与现实混淆难分,在她反应过来前,身子已先一步扑了过去,一手打翻了黑暗中那人手里的杯盏。

    她不住地颤着,哑声呢喃:“别喝,别喝,别……”

    那人却轻笑了一声,制住她双手,将她拖近一些,“你仔细瞧清楚了,孤是谁?”

    恰一道闪电撕裂天幕,在那片刻的亮光里,谢杳望着眼前人,眼中清明起来。

    沈辞将人往地上一掼,起身走到她面前,又蹲下去,一手抬起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孤本以为你是没有心的,没想到,你对他竟还有几分真情。”

    谢杳艰难开口,“沈辞,我有没有心,你不知道么?”

    他松开手,自上而下看着她,“不敢知道。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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