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睡不着,来娘亲这儿讨块点心吃。”谢杳随手拈了一块刚端进来的点心,“爹爹,你们方才说什么身契?”
谢永同谢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甚,就是一些旧物,叫你娘这两日翻出来了,正愁没地儿搁。”
谢杳总觉着哪儿不大对劲,也兴许是知道她同谢盈换了生辰八字后分外敏感一些,“我听着像是有谢盈的?”
谢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哪儿能,盈儿的身契一早便毁去了。你定是这几日累着了,这才听岔了。”
谢杳“唔”了一声,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吃光了手里的点心,拍干净掉在手心的碎渣。若是如谢盈当年所说,她是被强行抱回谢府的,又是哪儿来的身契?
谢杳方才听得真真儿的,也亲眼看着母亲把一纸什么收在袖中。可她父母亲的反应委实反常,若只是一纸身契,没毁去也便罢了,何故还要藏着掖着?
谢夫人把话头引开,问她往后如何打算。谢杳回过神来,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些。因着都是满怀心事,谢杳过了一阵儿也便回房了。
第二日,谢杳应召入宫。皇上政事还未处理完,她便先在太清殿候着,正巧净虚真人守着丹炉。
她蹑手蹑脚到净虚真人身后,突然高声喊了一声“师父!”。净虚真人本已神游太虚,被她一声陡然惊落凡尘,差点从蒲团上跳起来。
谢杳强忍着笑,往后退了一步,长长一揖。
净虚真人简直看见她就头疼,奈何人是他从阴曹地府捞回来的,也只能自个儿生受着。
他张望了一圈四周各自忙活着的道士,又端起那副得道高人的架势,“胡闹。回去把《清静经》抄录五十遍,好好琢磨琢磨何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过两日给为师送过来。”
谢杳一愣,指着自个儿鼻子,“师父,弟子才十四岁。五十遍是不是……”
“百遍。”净虚真人冷笑一声,看着“十四岁”的谢杳一脸吃瘪,忽然觉着头也不疼了。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恰瞥见殿外衣角一闪,像是有人正预备着走进来,当即改口道:“弟子受教了。”
谁成想走进来这人却是太子。
谢杳跟在净虚真人身后,向太子见了礼。太子含笑叫起,殿中各人又去忙各人的,唯独谢杳被叫住:“谢司籍,借一步说话。”
谢杳演戏向来全套,先是看了自个儿师父一眼,得了首肯,这才往前一让,“殿下,请。”
“谢司籍眼下可是父皇身边儿的红人。”太子意有所指,目光中重又是打量。
“不敢当。”谢杳微皱了皱眉,她同皇上也不过才说过一回话罢了,总不至这么轻易便得了信任。
“在孤看来,早晚的事儿,没什么差别。”他放低了声音,“你先前那纸供词里提及的两人都得了重用,父皇已然信你八分。如若春旱一事为真,前途不可限量。”
谢杳微微颔首,“殿下先前把注压在我身上,可见是不亏。”
太子抬眼看她,“谢司籍便不怕自己所料有差,落个欺君之罪?”
谢杳嗤笑一声,欺君之罪这四个字这几天来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供词是借殿下之手呈上去的,怕是殿下也难将自个儿择干净。”
太子轻声笑起来,“谢司籍心里有数便好。孤只盼着,日后谢司籍莫要专断独行,连累了旁人。”
他这话便是警告的意思了。两人俨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偏偏谢杳棋路不同寻常,不得不防她一手。至于谢杳究竟图什么,他倒是不甚在意——各取所需,他既是敢用她,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话到这儿,两人算是勉强达成共识,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就听得外头有公公拉着嗓子喊:“皇上驾到—”
殿中跪了一片。
太清殿中设有茶室,皇上坐在上首,先是同净虚真人讨教了两句道教典籍中的话,待到茶喝过一盏,便切入正题,问谢杳道:“清潭居士,这春旱诸事朕已交代户部工部做好应对,不知居士可还曾得窥过旁的?”
太子不动声色地拿起案上茶盏,吹了吹,像是嫌茶水仍烫,又原样放下,深深望了谢杳一眼。
谢杳知道他这动作的意思是告诉她时机未到,谨言慎行,且她本也没打算这时候说什么旁的——她预备着要说的下一桩,是这年秋始的边疆动乱,时间还早不说,毕竟涉及沈家,更须得慎重,不能操之过急。
“回陛下,臣只是偶能得窥大道,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上似乎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笑着一摆手:“无妨。”
从皇宫出来,谢杳记挂着自个儿那一百遍《清静经》,回府抄了小半日,直到用晚膳时,也不过抄了七十遍。
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儿,后知后觉这一日都未曾瞧见谢盈,随口问了一句,有下人回禀道是谢盈这一日被叫出去一趟,回来后便神色恹恹,一直待在房中了,想来是身子不大爽利——谢盈在谢府中地位特殊,平常活动也自由,除却谢杳叫她在身边伺候,也无甚旁的事要她做。
谢杳没再追问,只淡淡吩咐让找个郎中给她瞧上一瞧。
第二日谢杳用了整一个早晨,才将剩下三十遍抄完——早晨心境要平和一些,总算不至像昨儿个那般,抄一句就要在心里骂净虚真人一句了。
她净过手,下人来通传,正是於家母女来访。
於春雪一见着谢杳,能看出来显然是松下一口气。
於夫人恰开口笑道:“这孩子前几日担忧杳杳,说什么也要去大理寺狱探视。我同她说那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得的,她偏不听,因着这事儿同我吵了好几日。好在杳杳回来得快,不然她还指不定怎么闹呢。”
於春雪扯了扯手帕,一跺脚半转过身去。
两人又如往常般出门闲逛。谢杳看着马车另一头端端正正坐着,满脸都写着羞耻的於春雪,一时没忍住笑。
“我又不是担心你!我就是,就是……”於春雪就是了半天,委实没找到合适的说辞,索性放弃了这个句式。
谢杳颇大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你就是闲来无事想去大理寺狱看看。”
於春雪像是抓住了重点,立马接道:“若不是你这案子是宁王殿下主审,我才不上心呢。我说想去大理寺狱,就是想去一睹宁王殿下的风采罢了。”
谢杳笑容一滞,“等一下,”她品了品於春雪那话的意思,“你莫不是,对宁王殿下有……”
於春雪立马扑上来捂住她嘴,满脸通红,又讪讪松了手。
谢杳见她这反应心中更是一凉。
且不论她如今的立场,单宁王这人,瞧着也不是什么善类。
谢杳咽了口唾沫,有些话又不能同她直言,只能道:“宁王殿下是皇子,皇子的后院,不是什么好去处。”
於春雪坐回去漫不经意道:“我知道,我也只是肖想罢了。”而后话音一转,“还说我,你不是也心悦太子殿下?”
她语速极快,碎碎念道:“你倘若没拜净虚真人为师,尚书之女,说不准还有两分盼头。可你如今乃是松山观的俗家弟子,旁人还成,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一国储君,自是没什么可能的了。”
谢杳面色诧异,重复道:“太子殿下?”
她的笑容完全隐下去,神色一肃,竟看得於春雪有两分惧意——且这惧意有些熟悉。於春雪回忆着这惧意还在何时何处有过,只想到镇国公府世子那儿,便听得谢杳道:“你仔细看看。”
谢杳指了指自个儿的眼睛,“没瞎。”
於春雪笑出声来,又去捂她的嘴,“我们司籍真是了不得,什么话你也敢说。”
她原本也只是见谢杳自打出事后便与太子往来有些密切,兼之她对宁王确实有意,才先入为主地这么寻思。如今看出谢杳的不喜,也不再提。
只是这一席话却给谢杳提了个醒——於春雪都能看出的来往密切,怕是京中没什么人看不出了。
两人这一闹,恰车帘被风掀起,外头正对着“迎云阁”三字。谢杳一晃似是看见了张熟悉的脸,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不过一愣神,车帘落下。她再掀起来望过去的时候,那人早便不在那处了。
迎云阁中是设有雅座的,也有些歌舞乐妓只卖艺。是以虽说女子少有来此等风月之所,但也不是不能。
“停。”车夫得令收缰,马儿嘶鸣一声,谢杳扭过头去对於春雪一笑,“进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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