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冬末春初,新帝初登基,天降大雪,瑞雪兆丰年。一月二十四日,宜丧葬的好日子。

    长安城内万里雪飘,积雪白花花的、刺得人眼睛生疼。

    楚府

    白凝霺一身素衣,三千青丝仅以一根银簪挽起,端着缠丝玛瑙盘。

    盘子搁着一把青玉酒壶,壶中殷红的酒似女子用的玫瑰花水,沉静地散发着甘甜醉人的芳香。

    她眼含悲意,声音晦涩难耐:“楚将军,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楚澈端坐在软榻上,一袭月白色绣暗金纹路的长袍,黑色长发蜿蜒而下,衬得一张玉容俊俏非凡。

    “不知郡主可否为臣束一次发。”他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白凝霺目光闪烁,想要上前,却被随行的怜香死死拉住。

    “放开!”她挥开怜香的手,厉声道。

    怜香再次拉住她,面露担忧,小声道:“郡主不可,太后和陛下……”

    白凝霺动作一滞,闭了闭眼。

    她曾为了讨那位所谓的生母、当今太后的欢心,一次又一次违背本心,做了一件又一件错事。最后,害得二皇子、四皇子逃窜在外,哥哥在朝堂上步步惊心,姐姐整日以泪洗面,更连累抚养她长大的姨母惨死在深宫。

    现如今,楚澈也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只因他手握重兵、与白家交好。

    她用和霍家仅剩的情分,求来了今日的送行。

    “出去。”白凝霺声音沙哑,“怜香,你若还认我这个主子,就出去。”

    怜香张了张嘴,转身退出守在外面。

    白凝霺拿起檀木梳,心绪千丝万缕,不知如何开口。

    楚澈打开一旁的黑方漆盒递给白凝霺,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顶白玉发冠。

    白凝霺想起来,这是楚澈及冠时她送的。

    虽然楚家与白家比邻,但她少时久居深宫、与楚澈并不相熟。他及冠时,她只是随手买了一顶白玉发冠作为贺礼。时过境迁,白玉表面已有磨损,他竟然还留着?

    白凝霺颤抖着伸出手,取过发冠,为楚澈戴上。

    楚澈拉着她坐到桌前,见她杏目含泪,面色苍白,原本巴掌大的小脸更加清减。

    他眸底闪过一丝狠色,他们明明答应过善待霺儿。

    旋即扬起一抹笑容,如一缕照霜月光:“郡主别怕,待我去后,周翔会带着先帝遗旨护送你离开长安、与二皇子他们会面,有遗旨在,想必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白凝霺怔了怔,到现在他竟还为她着想,他……何必呢?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带着圣旨全身而退。

    桌上的走马灯氤氲一团温暖的光芒,甚是突兀。

    楚澈抬眼看着走马灯,柔声道:“郡主,你还记得这个走马灯吗?我曾偷偷把它从祠堂拿出与你一观。我们试了多种办法,也未曾让它转动分毫。”

    白凝霺目光深深,她当然记得。为此,楚澈还被罚跪了祠堂。

    楚澈微微浅笑:“郡主,我走后,可否帮我保管它?”

    这样,至少她不会轻易忘记他……

    白凝霺心底幕然一软,勉励笑道:“可以。”

    楚澈笑了笑,似是已无所牵挂,持起冰凉的酒壶,手指轻按壶盖,浅红色的酒从蛇形壶口坠落杯中,馥郁香气。

    白凝霺忍不住倾身上前抓住楚澈的手腕,青玉酒壶晃了晃,酒液溢出杯边。

    楚澈身子微微一颤,声线镇定,仿佛倒出的不是毒酒:“郡主,放手。”

    “将军不要。”白凝霺的声音有些颤抖,心头撕裂般的疼痛,“楚澈,你杀出去……不要管我。”

    楚澈摇了摇头,轻轻道:“就算我逃出了楚府,也逃不出长安。现在长安的大街小巷都贴着我的画像,你觉得我还逃得掉吗?”

    他容色沉静如一泊清水,左右都是一死,现在去了,至少能换取霺儿短暂的安然、逃出长安。

    白凝霺颓然地垂下了眼睑,是她,识人不清,害他至此。

    楚澈看一眼酒中艳色,毫不犹豫一饮而尽,细如缕的酒液滑过喉咙,如毒蛇般冰凉又灵活。

    他嘴角含笑,看着白凝霺,眸底闪过一丝遗憾,可惜,这辈子只能护她到这里了。

    白凝霺仰面,撞入一双黑眸,眸底的光芒温柔又悲恸。

    她的心弦不由颤了颤,眼底的泪水如同决堤般,再也控制不住,扯出一个笑容:“楚澈别怕,我陪着你。”

    楚澈顿了顿,轻轻浅笑,如雪后的明媚阳光。想开口安慰她,却忽觉喉咙微甜,一口鲜血吐出,落了些许在旁边的走马灯上,白色的灯布上上赤血殷然。

    “楚澈!”白凝霺的声音凄厉啼血。

    楚澈神色迷蒙:“霺儿……霺儿……”

    白凝霺猛地一顿,这样的称呼,她第一次听他这么叫她。

    楚澈的目光直直的望着她,眸中温润的黑色下是化不开的浓浓的情意,似一汪春水,滟出最美的波光。

    “霺儿,别怕。”他拼力绽出一片笑意,声音暗哑低沉。

    白凝霺反应过来,朝他走过去,黑红的液体从他的唇角滑落,一滴,又一滴,宛如她的心在滴血。

    “楚澈……你,你把酒呕出来,我去找哥哥。哥哥他医术高超,定能救你。”白凝霺慌乱地擦拭着他嘴角的血液,带着哭腔。

    楚澈黑色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雾意覆盖,抬手拉住她的手臂,略一用力,纳入怀里。

    白凝霺身体一僵,楚澈的气息混杂着他衣服上的梅香混入鼻息间。

    “霺儿,你抱抱我好吗?”浓浓的恳求中带着一丝痛苦。

    白凝霺在他的怀里僵住,听见他缓慢的心跳,“扑通、扑通…”,一次次敲打在她的心上。

    他的声音苦涩,气息有些仓促:“我求你……”

    白凝霺缓缓伸长手臂,环住他,让他靠在她的怀中。一颗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庞滑下、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上。

    楚澈颤抖着抚摸着她的面颊、为她揩去泪水,冰冷的指尖,全然不似往日温和的笑容。

    “霺儿,若得来生,我定不会再等待。”

    白凝霺拼命摇头,以袖擦拭着他唇角、眼角…的血迹,可怎么也擦不尽。

    “霺儿,若得来生,我定会八抬大轿、娶你为妻。”

    语落,他的手,轻轻地从白凝霺的面颊滑落,再无一缕气息。

    如同不久前苏昭仪去世的那天一般,冰冰冷冷,毫无生机。

    无尽的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白凝霺失声恸哭。

    是她识人不清,受人蒙蔽做下错事。但将军楚澈、宫妃姨母、义兄二皇子和四皇子、哥哥姐姐……何错之有?可到头来,他们却被如今稳稳站在权势顶端的两人算计、狠狠地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而她,这个罪魁祸首却活得好好的。

    怜香带着宫中传旨的侍卫推门而入时,入目的便是白凝霺抱着楚澈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素锦白衣上沾染着斑斑血迹。

    怜香慌忙上前扶起白凝霺:“郡主,李大人带着圣旨来了。”

    李威几步上前,伸手探了探楚澈的鼻息,心满意足地笑了。起身,向白凝霺行礼道:“郡主大喜。”

    白凝霺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本郡主何喜之有?”

    李威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淑慧郡主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白氏之女凝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即册封为昭仪,钦此!”

    怜香扶起白凝霺,勉励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呀…呀…”昏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沉寂的天空。

    白凝霺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如鬼魅一般凄微。

    陆温舒和那位霍太后当真是好算计。先借她之手处死威胁他们的楚澈,再把她接入深宫,牵制住白家、苏家,顺便博得美名。

    妙哉,真真是妙哉!

    白凝霺拭去眼角的泪水,在李威讥诮的目光中平静地接过圣旨:“谢陛下。”

    “娘娘,请吧。”李威眼神轻蔑,示意怜香上前扶她。

    白凝霺乘李威转身之际,在怜香手心里写下“哥”,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杏目中水光盈盈、含着一丝恳求。

    怜香目光轻颤,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定不会负郡主所托,让白大人亲自料理楚将军的后事。

    走出楚府,李威命侍卫挥开围堵在楚府门口的百姓。

    他突然听见怜香的惊呼,他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白凝霺的胸口插着一根银簪。

    白凝霺强撑着、冷冷地看向李威,嘶声力竭:“他陆温舒与霍家图谋篡位、虐待手足、残害良臣,乃乱臣贼子。我白凝霺便是死,也不会入宫为妃。”

    一番言语引得周围百姓议论纷纷,李威面色铁青。

    白凝霺缓缓倒地,衣裙翻飞,四散的乌发在空中翩翩起舞。

    这一生,为了那虚无的亲情,她自以为是地将假意当真情,连累了自己的亲情、朋友,更是误了一颗真心。

    白凝霺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待真相大白,悔之晚矣,惟愿她这条命可以帮哥哥、帮义兄他们杀出一条路、揭开那两位虚伪的面孔。

    胸口的鲜血蔓延开来,她的、楚澈的,染红了白衣。血落成梅,染红了她身下的积雪。

    若得来生,她定会亲自撕开陆温舒和她生母的虚伪面孔。

    若得来生,她会护住姨母、护住白家、护住……楚澈。

    若得来生……

    *

    楚府里,被人遗忘在桌上的走马灯突然光芒大射,转动了起来,车驰马骤,团团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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