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思绪重新拉回这一世。
即便到了这辈子, 我依旧觉得在过年礼物这件事上十分对不起姜初照。在写信和缝福袋间做了很久的权衡,最后还是决定缝福袋弥补,毕竟上辈子他是那样想要一个福袋, 虽然今年万寿节时我曾给他逢过一个荷包, 但上面没有宝石,看着有点寒酸呢。
果儿却有更好的意见“福袋里既能放平安符,自然也能放下信纸。太后不如两个都准备,陛下收到后,打开一看岂不是加倍开心”
我眯眼审视“陛下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怎么时时处处想着他, 总想着替他说话”
果儿捏了捏总起的发髻, 歪着脑袋惆怅道“奴婢就是希望陛下和太后和和睦睦,开开心心的。尤其是陛下,这十来个月,他被太后气得可不轻呢,”说到这里,手指捏住我的衣袖,轻轻摇着,求我道, “就快过年了呀太后,您就费点儿神, 让陛下高兴一回呗”
她说得似乎也有道理。哀家给姜初照当母后这十个月来, 他欢愉快乐的时候少, 炸毛跳脚的时候多。
如此, 便更觉得有些对他不起了。于是腊月最后这十来天,哀家白天缝福袋,晚上写信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过得充实无比,只是有些枯燥。
最后福袋得心应手地缝了二十五个,信却写了烧烧了写,最后纸用光了厚厚一沓,字却只剩了两行
“
祝吾儿长命百岁,祝吾儿稳坐皇位。
祝吾儿腰好腿好,祝吾儿子孙满堂。
”
欣喜万状地拿给果儿看。
果儿扶着额头,以一种认命的语气点评道“行叭,有两行总比没有强。”
她这表情,让我想到了第一次宫宴上,听到卢美人作酸诗时的吾儿姜初照。
信就是这么个水平了,好在是还有福袋撑着场面。哀家都安排好了,二十五个福袋里,把缝着最大颗宝石、最圆润珍珠的那个里装上哀家对姜初照这两行情真意切的祝福,其余的都放了平安符,送给二十一个儿媳,以及哀家超级喜欢的果儿和苏得意。
还有一个送给邱蝉。
至于她的小孩儿,这次我从大嫂那里给他定了衣裳,所以便不再给福袋了。毕竟上一世,为了那个福袋,我愧疚得直哭,姜初照也委屈得冒泡,我两个人都不太开心呢。
腊月二十七日夜,小雪。
我沐浴洗漱过后,穿着棉裙,裹着毛氅,踩着温热的地板走到琉璃窗前,看细雪蹁跹飘散,最终把整个宫城都浸染弥漫成山水画中的留白。
炉火燃得很旺,在窗前映出暖橘色的光晕,以这光作底,我甚至也能看到琉璃上映出的,我微红的脸庞。
一窗之隔。
外面是冷冽凌厉的风雪,殿内是暖煦炽热的空气,风雪弥散不到我这里,热息将我紧紧拥抱着,这让我蓦然想到六月时,裹着小被子窝在床榻上,在卧房内听外面狂风暴雨拍打墙壁时的心境两番姿态,不同景象,却都让我感到安全,也让我倍觉温暖。
“太后,不早咯,早点歇息吧”果儿把手炉递给我。
我点了点头,提步转身。
等等。
方才我好像
看到了一个熟悉万分的身影,从凤颐宫宫门朝主殿奔跑过来了
手炉自我手上松脱,砰的一下,应声落地,摔出明灭交替的炭火,火星点上外层的毛皮套,把那一点也不好摸的京城家养貂毛皮给烧出窟窿来。
果儿愣怔不已。
我却顾不上那么多,在宽敞的大殿内朝着殿门狂奔,那一瞬间,是真的在激动,也是真的担忧。担忧自己看错了,担忧那身影不是我希望出现的那个人的。
短短的距离,心急切成水沸腾的样子,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炸着水花。欣喜若狂地推开殿门,骤然闯进的风把我额发吹起来,把我毛氅吹落下去。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银甲红袍的少年于雪夜归来,朝我奔跑的时候是那样的明媚与畅快,长发被墨色发带高高束起,发丝于空气中飞扬曼舞,同风雪缠绵游戏,却又不沉溺于此,他和他的长发都潇洒不羁。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看到这场景,一时间竟觉得热泪盈眶。
而他却又笑成了纵意快活的傻狗模样,连声音都大得不行,若不是活生生的人朝我跑来,单听着动静,我都要以为这是哪家的狗第一次见到雪,兴奋难掩,持续狂吠。
他终于跑到我面前,冻成绯红色的脸颊,和琉璃窗映出的我被热得微红的脸庞,几乎是一样的。而我未干的发上冒着的水汽,与他因为奔跑而产生的向上蒸腾的汗气也很像呢。
我压住眼里的热泪,抬起爪子,刚要说一句“陛下,你终于回来啦”。
面前的人儿就俯身把地上的毛氅捡起来,披在我身上。我心中感慨万千,准备夸一句他长大了、知道关心他母后了,就见他又半蹲了身子,非常大胆地抱住了我的膝盖,还把我抱离了地板
我慌张地低下头,紧紧地抓住他肩头的铠甲,让自己不至于掉下去。
“姜初照你是不是疯了”我被他这举动惊了一大跳,哭腔也被带了出来。
可这傻儿子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依旧欢天喜地,纵情驰骋,从殿门跑回到殿外的雪地里,在细碎如盐的小雪中,就着室内发出的烛火、炭火的光芒,抱着我潇洒转圈。他的笑声像是带了解忧的神力,穿过我的耳朵、落进我心底时,激起来整片整片的熨帖和柔软。
在这样的笑声里,仿佛什么愁思,什么烦扰都不再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在他抱着我转圈的时候,一边跟着他笑成同款傻狗,一边又控制不住情绪,噼里啪啦地落了泪。
“太后怎么了”他终于停下来,仰起头来看我,舒长的睫毛上沾满了白雪,有一些融化掉了,变成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上面摇摇欲坠着,显得他也在哭似的,“为什么一边笑一边落泪呀”
我果真如他所说的,唇角控制不住向上扬,眼泪也真的控住不住往下掉,却又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只能埋怨着他“你怎么回事,你这样抱着哀家转圈,是不是有点儿太不得体了”
“你既是太后,也是我年少的好友,就是对好朋友那样的抱着转圈,不是因为别的,”他嘻嘻笑着,灵动又活泼,灿烂又纯良,“况且,我先于她们回来了,又是这个点儿了,不会有人看到。”
我抬起手背,抹掉脸上的水泽,因为知道此情此景的珍贵,于是更加不敢贪求过多,故作端庄地小声训斥道“还是把哀家放下来吧,被你转得有点头晕呢。”
他带着笑音说好,然后听话地把我抱回了殿内。
“果儿,你煮一碗蛋花酒酿,给陛下驱驱寒。”脚刚落地,我吩咐道。
久未听到回答的声音,往窗处瞧去果儿小可爱像是会地遁术,方才还劝我去休息呢,这才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就不见人影了。
掉在地上的手炉和被烧穿的炉套却被清理干净。
“朕昼夜兼程,一路换马,就是为了早些回来陪太后守岁,过年,”他拂掉身上的雪,挑眉望我,“这么辛苦,这般孝顺,难道不值得太后亲手煮一碗蛋花酒酿吗”
我今晚心情极佳,于是不再跟他扯来绕去,就着殿内热烈的炭火,真的给姜初照煮了一碗蛋花酒酿,还加了两勺桂花蜜。
“香香甜甜,温温暖暖。是朕这两个月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他抚着肚皮,侧目看我,发出满足的喟叹声,“太后的手艺进步很大,继续保持,”说到这里,捏出我最喜欢的小彩勺,把碗递给我,“再给朕来一碗。”
我又给他添上,望着被他强行征用的小彩勺,眯眼哂笑“陛下还有什么要求,不妨趁现在一块儿提,等过去今晚的热络,明日哀家看到陛下会是如何的心情,就很难说了。”
“快过年了,”他一勺一勺地吃着热酒酿,眉飞色舞道,“太后还是得用宽容、关爱来对待一切,有什么事儿过完年再说。”
这句话哀家很赞同。
毕竟他不在宫的这些时日,犯了错的儿媳确实不少呢,其中六个还是给姜初照头顶添了色彩的。
腊月三十,皇后、娴妃、容妃和苏得意一行,浩浩荡荡地回到了皇宫。
苏得意来凤颐宫拜见我,身上还裹了他给自己缝的一身油光水滑的灰狐皮毛的衣裳。
哀家心里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
上辈子,姜初照是扛着一块宽大的白狐皮毛回来的,大年初一我就穿到了能裹住整个我的白狐毛氅。但这辈子,姜初照自己跑回来了,不见白狐毛的影子;现下苏得意也回来了,我依旧没见到想象中的大毛氅。
于是看着苏得意这身新衣裳越发眼馋,开口的时候也忍不住带着醋味儿“苏公公这身灰狐毛的衣裳,看着真是漂亮呢。”
苏得意又胖了一圈,想来去北疆的一路上没少吃肉。他憨笑点头“这要多谢陛下,陛下猎到两只灰狐,皮毛都送给老奴了。”
我突然有点牙痒。
舌尖重重扫过牙齿内侧,却还是没把那酸味儿扫下去,摸过果儿的小手,阴阳怪气道“那真是好棒棒哦。果儿你瞧见没,苏公公穿上这身,与七十岁的精神老头儿差不多呢。”
果儿掩唇憋笑。
苏得意身形一晃,终究还是抚着椅子腿儿跪了下去,唇角耷拉着,眼神凄楚,表情委屈“太后,老奴过去这个年,才四十九岁呀”有点不确定,低头瞅着自己的衣裳,小声呢喃,“果真这么显老吗”
“灰色就是如此啊,”我咬紧牙关,冷笑出声,“要是白色的,大抵会好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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