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时候, 我不可抑制地想到今年大年初一, 知道卫府被抄时冷静如常、一滴眼泪也没掉的丽妃, 却在二月初十卫将军服刑时,崩溃嚎啕了大半个白天的事。
那哭声, 实在太过凄厉惊心,叫人很容易就联想到阴曹地府的怨鬼和冤魂, 执念和不甘都与魂魄融为了一体,永生永世地盘踞在轮回道前, 放不下,过不去。
听到我这么问, 刚才还挺放松地和我聊闲天的小聂, 突然警觉起来,也顾不得擦头发了,又拿起短剑走到我身边,还把它比在了我脖颈下面“说,你什么也没听到。”
这也太欲盖弥彰了。
她越是紧张、越是逼我承诺没听到, 我就越觉得丽妃对她哥哥的喜欢是只能出现在小说册子里的、非常之禁断的喜欢。
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不敢触她的逆鳞,于是举起手虔诚重复“我什么也没听到。”脑子却不太配合,已经自动脑补了上万字的禁忌之恋。
虽然短剑最终退去, 可她比划这动作的时候依旧用力过猛,在我脖颈处又留下了一道口子, 血水再次溢出来, 以极缓的速度, 没入我前襟
此刻的我,感觉自己真的很像案板上的一条鱼,她在我身上割开无数刀,若再撒几把盐,倒一些酱,铺一层葱花,塞几片生姜,就可以直接端去清蒸了。
我真是太想说脏话,也太委屈了。
“小聂,我如果死了,你其实也活不成的,”我不知道姜域会不会来、会不会给我报仇,但我无比确定,姜初照若是知道,肯定会翻天覆地也要把她找出来弄死,于是最后一次劝她,“你若是放过我,现在就逃走,离京城远远的,或许还能活下去。你不是很恨我吗,为了我把你自己也搭上,其实是个不划算的事情。”
小聂再次沉默。
我一点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但我心态却不如最初那么好了两辈子了,我从来没有主动招惹并威胁过别人,每一天每一秒都想着好好活,但为什么总有奸人要害我
“其实是很划算的,”她忽然笑了,半面脸被烛光映红,另外半面融入暗夜,她整个人显得阴森又怪异,她的笑声亦是如此,“你是尊贵的太后,我是低贱的丫头,拿我的命换你的,简直是赚到了。况且,我已无父无母无兄长,死了也算一了百了,无人思念我,我亦不思人。”
“怎么会无人思念你”我很想抓住一切机会劝说她,但看到她这玉石俱焚的认命模样,又觉得所有的力气都是白费的,无奈之下也笑了,亦以认命的语气,最后劝了她一次,“且不说你为了丽妃这般卖命,丽妃肯定不会忘了你,就说你明面上的小姐余知乐吧,这么多年你二人形影不离,她肯定也是牵挂你的,毕竟你替她出那么多次头呢。”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抽搐了几下,连带着面颊的肌肉都跟着抖动“乔太后,你真的是太蠢太可怜了,到现在都没有看透余知乐这个人。她永远只想着自己,是不可能把别人放在心上的,更谈何挂念。就拿你来说,你对她并不差,但余知乐并不领情,反而很不喜欢你。”
“不喜欢就不喜欢呀,我又不是金子,怎么能让所有人喜欢况且我也不是很喜欢她,我并不亏。”
谈到她假的主子,小聂就完全不避讳了,甚至欢愉地笑出声来,把曾经余知乐搞过的弯弯绕绕讲给我听“你知道林替去找你时拿着的那封信,出自谁的手吗就是你这位表妹。她当时那样喜欢太子,太子写过的所有诗、所有文章余知乐都揣摩了无数遍,文字结构了然于胸,词句诗章倒背如流。可怜你却没看透她,还把她召进了宫里,帮她达成夙愿。”
我骇然抬眸。
这段话。
是我今年以来,听到的最坏的话了。
十六岁的冬日,我被一封字迹、语气和姜初照无异的信诓骗,被恶人掳至北疆,恰逢月事,死里逃生,可天不怜我,逃跑路上我又坠入冰河。是清晨时阴差阳错见过一面的姜域,策马去北疆救了我。
回到京城,很快就过年了。我染上极重的寒症,小小年纪就卧床不起,下腹整日里如刀搅一般疼。
大年初三,姑母带她来乔家,虽然我们没有那么亲热熟络,但她却带着自己做的糖糕和福袋进了我的厢房,还把福袋放在我枕下,她自己也乖巧地趴在我床头,还温柔地给我掖了被子,安慰我“姐姐这样太叫人心疼了,希望姐姐能好好吃药,快些好起来,等春上,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说这话的时候,动人的眉眼里,全是难过,甚至能瞧出闪闪的泪光。
该叫我如何去想象,那时的她就是装的。
又叫我如何去想象,她嘴上说等我好起来一起去放风筝,实则可能想让我这辈子都下不来床呢。
小聂见我噤声,幸灾乐祸地问我作何感想,为何不说话了。
我彻底输了,因为我什么感想都没有。只是有些恍惚,两辈子了,我才知道当初的信,来自于我这位表妹。
就在今年年初,我还反驳了姜初照,替她辩解了几句呢。
太可笑了。
不知在地穴中呆了多久,不知外面天色如何,亦不知这次还有没有可能活下去。
只知道,对面的石笋滴下的水,让我数满了无数个一百,数到我眼皮都开始变沉。
小聂闲来无事,又在我手臂脚腕处把口子划得更深了一些,却留了我的眼睛没有动“眼珠子还是等六王爷过来的时候,当着他的面挖出来更叫人痛快。”
我没有等来姜域。
却等来了姜初照。
该怎么形容呢
是暗无天日的深窟里,落下了耀目灼眼的光芒,把所有阴寒的角落都用温暖填补上。我听到他的声音,都觉得这地府阴曹被辉光充斥,俯伏于血污的厉鬼被穿过的明朗刺破,涌动在腐泞的恶魂也被降临的神祇碾碎。
我知道自己没有被放弃,也很感慨,我没有先于他救我之前,就放弃自己。
多年不见姜初照射箭了。
但他好像一直在刻苦地练着,从未放弃这门手艺,所以能赶在小聂把短剑刺入我双目之前,一箭刺穿她的手掌,动作万分娴熟,异常果决,就连力道都拿捏得很精准,将将能穿破小聂手掌,却不会整个穿出、刺到我身上。
从被绑到现在,忍了又忍,把牙都咬酸了,一滴眼泪也没掉的我,看到短剑从小聂手中脱离的那一刻,宛如丽妃附体,竟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在上辈子,也是听说过姜初照命人把小聂的尸体挖出来,又给了不是全尸的死法的,但却从未亲眼见过他狠戾癫狂的模样。本以为这一次能有幸得见,可他却先把自己的袍子解下来遮住了我的脸,让我只能听到箭镞没入血肉的微响和小聂尖锐刺耳的哭喊,却看不到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似是确认小聂被束缚住了,他才给我松了绑,也知道我站不住了,于是利落地把我横抱进怀里,手掌一次一次地抚过我的额头,边往洞口走,边安慰我“没事了,没事了,阿厌还好好的还活着。”
嗓音里的哽咽和颤抖藏也藏不住。
以至于我都分不太清楚,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
我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虽然自己身上的袍子已经被血水给污得差不多了,但还是不想抹在自己身上让袍子更脏,就揪起他裹在我身上的袍子,又愧疚又用力地抹了一把“呜呜呜呜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眼珠子就被挖走了。”
姜初照打了个清晰的哆嗦,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又看“她方才是想挖你的眼睛”
我哭得一抽一抽的,像几岁时候被欺负了回家跟乔正堂告状一样,一桩一桩地跟他说“是啊,我躲过去了一次,但耳朵尖尖和头发却被削到了。手臂上,脚踝处,也都被她割了好几次,做了好几遍记号,她还要砍我的手脚呢。”
我相信姜初照是我的救星。
而且他身手不凡,坚强勇敢,他还能帮我把仇报回来。
但是你说为什么,等到走出洞穴,天光破晓,我适应了外面的光亮后,为什么会看到一个泪雨滂沱,比我哭得还凶的姜初照。
只是他哭的时候一点抽泣的动静也没有
“乔不厌,这一夜到处找不到你,我觉得自己好像死了。看到你还活着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跟着活了过来。可现在,我却觉得有些生不如死。”
滚滚泪泽跌跌撞撞地落下他眼眶,他明明颤抖着,不敢看我,却还是把目光落在我脸上,手指还轻轻地碰了碰我被伤到的那只耳朵的边缘“我珍藏着的、自己一动也不敢动的宝物被别人绑了去,还又打又骂,又划又刺。我真的要,心疼死了。”
后来,姜初照告诉我,消息是姜域派人送进皇宫的,他二人分别往南山行动,几乎同时到达了南山。御汤馆被卫府那群不要命的余孽整个控制了,几个守卫和一众小美人都被下了迷魂药,睡死过去,姜域留在馆内同这群亡命之徒周旋,姜初照找到地穴救我他二人分工很明确,只是姜域要抗衡的力量更大一些。
我修养了半个多月,除了手脚处的伤口太深、血痂还没完全脱落以外,其他的伤口都差不多好了。
许是怕我看到身上的口子会想到被绑时的绝望,所以姜初照、果儿、苏公公连同陈太医给我搜罗了好多药方,大多是祛疤的。有一个药膏很管用,是文修允文大夫做的,他托高婕妤送到了宫门口,还写了用法用量和忌物。
刑部很快就给小聂定了罪,罪名挺长的,我也记不太清。但判的死法却很诡异,显然是听了皇帝陛下的意思凌迟之后,零碎的骨肉悉数装于网袋之内,然后放入了被查封的卫府花园的鱼塘里。
听闻卫将军很喜欢养鱼,尤其是食肉的乌鳢,每年夏天回京时都要买许多养进去,以观赏它们互相撕咬啃噬为乐趣。
这种变态,也不知道丽妃喜欢他哪里。,,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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