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初照没有尝, 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神色木然地看了我一会儿,过了好久才想起来什么, 把碗推回我面前“阿厌,我现在有点害怕。”
我呆住“嗯陛下害怕什么”
但他并没有同我讲清楚,我只看到他脖颈处的软筋崩起来, 手背的筋脉也因为手指紧攥着而显露出来,额上的汗越来越多, 目光里的苦涩也越来越浓。
以至于我瞧着都有点心疼,也有点慌了“陛下这是, 遇到什么事儿了”
姜初照摇摇头,又颤抖着握上我的手腕, 像是怕把我握坏一样,手指都不敢大力地攥,只浅浅地虚握着“天都黑了, 你困了吗要不要去睡会儿”
他不说我还觉得精神尚好,一提醒, 我就真的觉得有点点困乏,裹了裹披风,看着殿外到了九月里依然葳蕤的花木,点点头“那臣妾先睡了,陛下也早点儿回成安殿休息。”
不晓得为什么。
那天半夜里总觉得手腕沉沉的, 还问到了草药的气味,甚至听到了陈太医的声音, 听到了姜初照的喘息, 但却没有醒过来确认, 又被另一波睡意牵着坠入更深的梦境。
次日睁眼已天光大亮, 可姜初照还在我身旁,眼底蕴着深深的暗色,眼睛里也满布着血丝,似是一夜没合眼。
我坐起来,懵了会儿“现在什么时辰了,陛下今日没去上朝”
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若昨日的他很像一个做错了事很自责、很懊悔的少年,那今日的他很像一个得到了奖励、又怕招来同龄人嫉妒,所以隐藏着欣喜假装淡定的小公子。
“朕今日宣布休沐了,这一整天都陪着你。”他笑道。
我这厢更懵了“臣妾今日没什么打算,就是吃吃喝喝,再就是去花园散散步,放放风筝。丫头们陪着我就够了。”
于是,他就主动陪我去放了风筝。
还随身带着个绣墩。
与其说陪我放风筝,倒不如说让我坐在绣墩上,瞧着他放风筝。
太过分了。
他还不如去上朝呢,还不如我一个人放呢,至少我还能摸到风筝的边边。
吃的东西他也开始管。鸡汤燕窝羊肉一直往我这边推,甜软的点心却都被他抢走。
他还十分淡定地迎上我惊讶的目光,有理有据地说“先前皇后不是患过牙疼吗,吃太甜的不好。”
我沮丧“那我少吃两口还不行吗,你多少给我留点儿呀。”
听到我这句话,他一刻也不停留地把最后一个桂花糯米丸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真气人呀。
就这样稀奇古怪地过了一阵子,大概是因为吃得太滋补,我肚皮都胖了一圈。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也大了一圈,忍不住捏了捏,肉乎乎弹嫩嫩的手感,都快赶上邱蝉的了。
一切向好。
只是到了十月,气温骤降,京城冬日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
有天晚上丫头们已入睡,我莫名觉得胃中恶心,来不及裹上毛氅,跌跌撞撞地起床去吐的时候,恰逢呼啸的北风吹开窗格,一股脑地灌进我怀里。
有时候,人是会清晰地预料到自己可能会不太好的。
比如你觉得手臂和后背冷得打哆嗦,就预料到自己可能会染上风寒;比如你觉得喉咙和鼻腔痛,就预料到自己可能会鼻塞,可能会咳嗽。
风灌进我怀里的那一刻,我预料到自己可能又要开始腹痛了。
果不其然。
前一日我还能和姜初照围着火炉嗑瓜子,后一日,我直接卧床不起,疼得浑身抽搐,搂着三个手炉,仍然觉得冷,甚至冷到牙齿都开始打颤。
上辈子,我见过姜初照发了两次很大的火。
一次是我掉进子衿湖里,另一次就是那天。
宫女打着哆嗦出去,红着眼眶进来。我大抵猜到了姜初照跟她们说了什么,很怕姜初照按照之前的办法处置她们,就一边忍着疼,一边攥住他的手“这次真的不怪她们,就连我自己也没料到半夜里会吐呀。”
姜初照很执拗,很委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可以吐在床榻外,吐完再收拾,不用起来。”
我皱起脸来“不可以。那样多脏啊,我受不了。”
姜初照隔着被子抱我,脸埋进我肩窝里,过了会儿,就有微烫的潮雾沁入我脖颈的肌肤。我想伸出手来安抚他一下,但陈太医已经进来了。
“陛下,娘娘。”
姜初照抬头,指腹摩挲过我的眉心,又亲了亲我的额头,尽管他哽咽着,却还在哄我“困吗,要不要再睡会儿”
我揪紧了小腹外的衣料,尽量显得不那么痛苦,摇摇头“睡不着呢。”
陈太医上前诊了脉,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皱着眉头同姜初照建议“陛下,还是应该让娘娘知道才好,不然她自己也没法去注意。”
我右眼皮跳了跳,没等姜初照同意,就赶紧问陈太医“知道什么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就这样。
四个月之后。
我才知道了自己有了身孕。
“阿厌,对不起。很怕你太早知道,会开始担惊受怕。自从江南的信寄过来,你好不容易开心放松了一些,不想让你再变成之前的样子。”
姜初照是这样解释的。
他看我看得很准。
知道怀孕之后,我果然开始担惊受怕了。经常做梦,经常梦到自己怀了一个跟我一样不太健康的孩子。
梦里小孩儿抱着肚子痛哭,我也跟着痛哭。
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这件事,已经很震惊了。
更叫我震惊的是,十天后,我听到了邱蝉再次生产的消息。
太让人意外了,我替她算了算日子,正月里她还不小心跌落冰窖呢,这是不到二月就又怀上了吗
甚至很不能理解,她同姜域的关系到底有多好到底有多么离不开彼此为什么偏偏要在身体还没好利索的时候,就开始行房事,搞生产
姜初照照例是想瞒着我的。
若不是王府送信过来,说邱蝉十分十分想见我,他甚至不打算让我晓得邱蝉已经不太好了。
二十二岁。
是我最难受的一年了。
那一年,有个只比我小一个月的姑娘,从这世界上离开,留下了一个面皮发紫的、巴掌大的,不太会哭的小孩儿。
我把手放在邱蝉的脸上,想捏一捏她滑嫩温软的面颊,却捏下来一片刺骨噬肤的凉。
姜域什么话都没有讲,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他望着锦被包裹下的那个孩子,神魂似乎都被抽离了去。
没有人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姜初照拦着大哭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于是不断地提醒我说“阿厌你肚子里也有小孩儿,你不能这样哭。”
为什么不能这样哭。
这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姑娘啊。
是自己衣裳脏了反过来安慰我别害怕的姑娘。
是收到压岁钱都攒下来,买成玉石,买成铜镜,给我刻小兔子,雕瑞兽镜的姑娘。
是在炎热的夏日,同我乘船坐在荷塘里,看到荷叶遮盖下依旧冒汗的我,掏出小扇子给我扇风的姑娘。
也是漫天大雪时,点着小火炉,为我耐心地煨葵花籽,烤甜白薯,怕我自己剥白薯皮会把手指弄脏,于是就抢着做这些,还放到碗里,放上银色小勺子,才把它递给我的姑娘。
虽然也是抢了我未婚夫婿的姑娘,也是让我在那几个的夜晚恨得牙痒痒,希望她和姜域过得一点都不好的姑娘。
但想到扑进我怀里,求我捏一捏她长胖了的小脸的她,就不由自主想到少时留宿邱府,她枕着手臂躺在我身旁,问我会不会一直喜欢她,我说会一直喜欢的时候,她就捧起我的手放在她脸颊上,笑得分外好看的小姑娘。
偶尔还在我手背上亲一亲,然后眸光亮亮地同我说“我真的,也很喜欢表姐,一直喜欢。”
想到此处,也顾不得这是在王府,就抱着她,悲痛地嚎啕。
“姐姐来得太迟了。”
姐姐来得太迟了。
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再见你一面,该怎么告诉你,我超级心疼你,想到以后见不着你了,就觉得心痛得不行,就觉得这世界都充满了遗憾。
就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好了。
离开时,收到了邱蝉今年做好的,却没有送到宫里来的玉兔和铜镜。是她身旁伺候着的小丫头交给我的。
“里面还有一封信,是是王妃弥留之际,口述着,让王爷执笔写的。外面冷,娘娘回宫再看吧。”
姜星辰走过来揪了揪我的衣袖,仰着白嫩可爱又圆滚滚肉乎乎的小脸,用还不太清晰的话,咬着糯米小牙,一本正经跟我道“我也听到了,娘亲说,让姨娘别哭。”
他这句话,惹得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这小家伙还掏出了自己的小手绢,塞进了我手里“姨娘,擦擦。”
“表姐。
生老病死,是命定的过程,出生之前,关于我们此生造化的命格簿子都已写好了。
所以,不必执念,不必哭。
最近一年身子不太好,因为落入冰窖,不小心得了寒症,但想到能陪同姐姐一起领略这难痊愈的病,能陪着姐姐一起想办法,心里就有些开心。
怀孕对寒症是有用的,我先行体会过了,最开始小腹痛得厉害,怀孕过后,就好喝好眠,胃口大开,精气神也跟着好了。
只是可怜那小孩儿,他出生的时候就不会哭,我晓得他活不下去。我不是一个好的娘亲,所以生产过后,我自己先于他活不下去,大概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不提这些了,姐姐看到会难受。
十年了。
一晃而过,昨日还在廊下看游鱼,还在石上喂新蝉,今日我已嫁入王府三年多,姐姐也已进宫第三年。
这十年。
亲密无间过,惹你伤心过。
焦灼不安过,痴心妄想过。
很想下辈子做男儿郎,如阿照那样,同姐姐去山坡放风筝,与姐姐一起跑过街巷市井,带着姐姐去北疆,挽雕弓,射狐狼。
又想啊,还是做女孩儿比较好,能从很小的时候,就与姐姐亲亲抱抱,握住你的手,去捏我脸上的肉。
我这一生,喜悦多于遗憾,欢快多于悲戚,阿厌姐姐,望你亦如此。
长命百岁,安康无虞。
”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