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浓妆

    这场面有点吓到我了,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包括脑袋,都变得空荡荡的。

    远处的陈太医见状连滚带爬地到了姜初照面前,却又被他大力地推开, 最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上。

    我不清楚为什么吐血了的人还有这样的力气。

    很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好不好,也很想抬手给他擦一擦。

    可他对我苦笑了几声,然后抬起手, 手背一下一下地刮过我的脸颊, 像是要把脸上的血涂匀“乔不厌,你记得吗我从西疆回来的那天, 你也被我气得吐血了。每一次宫宴, 看到你盯着别人的酒杯, 馋成小猫一样,我就觉得难受, 问自己为什么要气你,问自己怎么弥补你。”

    也是到那一日才知道, 他是知道我馋酒的。但我早就不计较这些事了, 我就是一个不太记仇的人, 尤其是对他。

    于是呜呜咽咽地哭“不用弥补了。你让陈太医,给你瞧一瞧行吗”

    两行泪从他眼眶涌出落在我的被子上, 他难过的形容也落在我的眼睛里“朕死不了, 甚至觉得轻松了。你也把我气成这样。我们,就这么,扯平了。”

    他说。

    我们就这么, 扯平了。

    除夕大雪, 因小产遗症, 寸步难行。卧床一夜, 难入深眠, 听长合殿传来的丝竹歌舞声。

    元日晴好,起床对镜装扮,等了一日,未等来故人踏进丹栖宫。待乌金西沉,斜阳入窗,望镜中人安静模样,拆发髻,卸红妆。

    二月春风寒凉,飞檐雨水成珠尽显料峭。裹毛氅到殿外,见鱼缸水似冰非冰,去年秋上放置的锦鲤已不知去向,只见几根青荇被风雨吹得飘摇。

    三月时春和景明,花浓柳静,躺在摇椅上听花园那边欢畅的嬉笑,隔着琉璃窗数高空红红绿绿的风筝。

    陈太医给开的药已数不清吃过多少副,只知道现在的我从头发稍到指甲缝,都是苦涩涩的味道,很不好闻呢。嘱咐宫女去御膳房再拿些梅子肉、桂花蜜和山楂糕回来,再去惜薪司领一些好闻的炭火,去司药司取一些迦南或苏合。

    或许变得香香的,姜初照就愿意来见我了。

    等到四月时,竹枝剪月影,熏风入罗帷。我已不愿意出殿门,但却很喜欢装扮自己。每日清晨起来,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戴上最贵重的首饰,搽最白皙的粉,铺红润的胭脂。然后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一边思考自己还能撑多久才能得到准许离开这座皇宫,一边等待最后一线光消失在桌案旁。

    也记得把一切收拾妥当。比如,把地上的落发一根根捡起来,藏在衣袖,等到夜晚入睡前把它们都放在枕下的扁平小盒子里,再找一个没有人的时候,让炉火把它们烧掉。

    我已经很习惯且熟练地往炭火上放一截枣木,再罩一块冬日晒干的柚子皮。不好的味道,宫女们再没有闻到过。

    五月,湖中小荷露尖尖角,莲叶圆圆的煞是可爱,想让人采来遮在头顶上,躺于小舟,随意地游荡。

    但子衿湖不是我喜欢的地方,潦草地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让宫女掉头。转身的时候,看到明黄衣袍的公子,从琉彩宫出来。

    快半年不见了,他看到我掉头就走。

    我立在原地,错愕了半晌,想追上他再解释一下孩子的事儿,却发现腿沉得不像话,真是一点都不挪不动呀。

    况且,他走得又那么快,甚至衣袍生风,都快要飞起来。

    我即便是小跑,都不一定能追上呢。

    琉彩宫的宫女走出来,原本是要往西边去,看到我同宫女时却朝东边的我们走过来,得体又伶俐地询问“斗胆问娘娘,可否给我们容妃娘娘留一些梅子肉和山楂糕这几个月里御膳房做的,大多数都让丹栖宫的姐姐们领去了,我家娘娘很想吃,却吃不太到。”

    “哦,”我眉心微动,约莫笑了一下,问这宫女,“容妃想吃酸的啊,这是,已经有喜了”

    那宫女可能听闻了什么风声,怕我一时嫉妒害了她主子,所以明明知道答案却还装着不懂“回娘娘,容妃娘娘最近胃口不好吃得很少,所以想进食一些酸的开开胃。”

    纵然我现在只是个美人,阶品在余知乐以下。

    但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笑盈盈地拒绝了她“我并不想给。除非你家娘娘有本事让陛下来找我要。”

    这个招并不管用。

    姜初照还是不肯见我。我在成安殿外看了好几天的星星月亮,仔细化的妆都被夜风吹得凌乱,胭脂肤粉掉落下来不少,但我再没等到苏得意请我进去。

    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就想到六月初八万寿节,这样喜庆的日子,这般热闹的宫宴,他总不能再避着我吧。

    我提前写好了一封信,把当初给陈太医讲的话都写下来,告诉他我为何这样做。企图让他不那么恨我。

    同时,我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这些年攒下的东西,把进宫后姜初照给的奖赏放在一处,把进宫前自己的嫁妆放在另一处。宫女见我体虚,问要不要替我收拾。

    我拒绝了,没看她,但笑了笑“不必,你分不清的。”

    因为哪些东西不属于我,只有我自己知道。

    收拾完后,给五个桐木大箱子上了锁,把钥匙交给宫女,嘱咐道“等到陛下过来了,他问起你这箱子里是什么,你再把钥匙给他。”

    宫女小心翼翼地揣起钥匙,温顺地点头“回娘娘,奴婢知道了。”

    他曾说同我扯平了。

    我想,这才是真的扯平了吧。

    六月初八清晨,吃完宫女熬好的治牙疼的药,梳妆打扮过后到书房冥思苦想今夜该找个什么机会,把信交给姜初照呢。

    正愁着呢,就见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从书房门缝里伸进来,星星一样明亮又好看的眼睛亦从门缝里露出来。

    我怔在椅子上,无措地眨了几下眼睛,又捏了捏手背上的皮肉,想知道此刻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还是虚妄的。

    结果那小家伙大胆地推开门,露出碧莹莹的绸袍,和笑嘻嘻的脸蛋。

    “姨娘。”他迈着小短腿跑向我,还甜甜糯糯地唤我。

    姜星辰好像一道天光,驱逐无边混沌,冲破晦暗迷惘,把我郁闷瑟缩了半年多的心,给照亮了。

    他扑到我膝边,我本想抱他进怀里,但试了几次都没有力气。

    太丢人了。我一个二十三岁的大人,竟无法抱动眼前这个三岁半的小家伙。

    他好像看出来了什么,脚蹬着椅子腿儿,伸出胳膊握紧椅子的扶手,小身子左扭扭右动动,竟自己爬上椅子来,靠着我坐下了。

    “半年啦,姨娘喜乐否,安康否”他扬起雪白的小脸,乖巧又认真地问我。

    我低头,捏了捏他腮上的肉,笑“见到星辰小家伙,姨娘就开心了。”

    他盯着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看了会儿就也抬起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姨娘有点不像姨娘。”

    我不解“哪里不像呀”

    他搓了搓手指上沾下来的胭脂,耷拉着眉毛,困惑地嘟囔“有人在姨娘脸上画了好几层画遮住原来的姨娘了,”说到这里,便蹙起小眉头,声音有点委屈,“原来的姨娘更漂亮。”

    我忍不住笑出声,但笑着笑着心头就溢出酸溜溜的滋味,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想了会儿便说“是姨娘自己画的。”

    姜星辰扬起脸,小脸上铺满了问号“咦”

    “因为现在的姨娘脸颊不够红润,唇上没有色彩,眉毛就快掉光啦,所以需要画好几层,遮一遮。”

    他抬起小手摸了摸我画的眉毛,“为什么会掉”又摸了摸自己的,“我的没有掉。”

    “因为姨娘是大人,这就像是小狗小猫换季会掉毛毛一样。”

    他继续问“还会再长出来吗”

    我笑“可能会。”

    小家伙放下心来,在椅子上来回荡着小腿,就好像在荡秋千。大概是有些无聊了,他看到了我放在书桌中央的信,就指了指,两眼放光,超级八卦地问我“是姨娘写的吗是写给谁的呀”

    我蒙了半晌,亦开心起来,把信折了折,塞进他的袖袋里“等到晚上跟你皇帝哥哥吃饭的时候,看到他高兴了,你就掏出来给他。姜星辰能替姨娘办到吗”

    小家伙雀跃地点头“能”

    宫宴入尾声时,姜星辰把信送了出去。隔了好远,我看到姜初照把信打开并看完了,心才放下来。

    只是结果与我想象中有很大的偏差。

    宫宴结束,他随娴贵妃一同离去,最后却如去年一般,来到丹栖宫。

    我都快吓死了。因为他再晚来一些,我的妆就要洗掉了。

    “怎么把妆画得这么浓”姜初照眉心微蹙,竟然做出跟姜星辰同样的反应,“不好看,还是原来的你更好看一些。”

    “臣妾知道了。”

    “你抖什么”他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轻笑一声问,“害怕朕让你侍寝”

    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是站在他面前,惶惶不安着,内心焦灼着。真的很怕他留下来,那样我就不得不去洗掉脸上所有的掩饰,把枯瘦难看的形容整个露在他面前。

    如此一来,我就真的装不下去了。

    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游荡着,也不知怎么了,竟然看到了我枕下小盒子的一角,于是指向那处,笑问我“怎么还在枕头下面藏东西里面是什么”

    我更慌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讲,于是胡乱扯着,企图拖延时间好让自己想出个稳妥的说辞“啊是不会自己消失的东西。”

    他撑起下颌打量我“宝石”

    我赶紧点头“嗯,对,就是宝石。”

    “朕又不抢的,你藏着做什么”

    “怕怕宫女们抢走。”

    “她们不会抢你的东西了。”

    “嗯”

    “朕决定,让你离开了。”

    我怔怔抬眸。

    “你在信里说,夏天到了,天气暖和了,有点儿想到宫外去看看。朕觉得可以。”他靠在椅背上,冲我露出解脱的笑,“所以就走吧,不必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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