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辈子第九日, 痛了一整晚,听喉间哽咽,听呼吸渐缓。
我很遗憾, 明明早就躺下了, 以为自己会在第九日就离去, 可最后却拖到天亮才睡着。
而天亮后,就是姜初照的生辰了。
在满朝欢庆的日子里, 我不可避免地成了这热闹之中唯一的寂寥和瑕疵。于是合眼时更希望他早就忘记了我,这样在以后无数个生辰日, 他就不会因为这唯一的瑕疵而感受不到十足赤金的欢愉。
漫长的空白过去。
也不晓得自己是到了黄泉还是到了阎王殿,竟听到了最后这段人世里, 最想听到的声音乔正堂的训斥,大哥的劝诫,二哥笑嘻嘻地喂我吃莲蓬子, 嫂嫂们唱着小曲儿带我去南山泡汤池。
“哎, 醒醒啊小祖宗马上就有你爱看的焰火了”
我循着声音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睑。
脚下是燃着地火所以微微烫脚的地板, 手上是用兔毛毛皮包裹着的小巧手炉,身上穿着厚重华丽的白色貂毛氅衣, 脚下的新鞋鞋尖上有大嫂亲手缝上去的绒花毛球,手腕上戴着二嫂送的蝴蝶手镯, 脖颈上还有乔正堂给的金灿灿的平安锁。
大哥穿着衣袖处绣有小山纹样的绸袍, 与乔正堂坐在正厅中央相对下棋。大嫂二嫂早就穿好漂亮的披风、打着亲手画的灯笼在厅外廊下嬉笑着望天空, 灰毛小狗懒洋洋地趴在我脚下,二哥把胳膊垫在我肩上,手里还端着一盘香气扑鼻的枣泥酥。
“虽然出锅有一会儿了, 但还热呢, 快尝尝”这般说着就捏起一块填进我嘴里。
酥酥的外壳被牙齿咬开, 酸甜软糯的枣子馅儿落至舌上。
我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二哥,不晓得为何去了江南的他们又出现在乔府的宅子里,不晓得满屋子的热闹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我幻象出来的。
二哥也往自己嘴里填了一块儿,眉毛飞舞着,同我自夸道“超好吃对不对”
不远处,正在下棋的大哥得意一笑“承让了。”
“为父竟连输三局,你都不晓得让一让,说好的大孝子呢”乔正堂虽有不满,但整个语气却还是喜气洋洋的,“现在几时了”
话音刚落,就见厅外一道光束冲向蔚蓝的天穹,在万里高空炸开蓬勃绚烂的焰火,倏忽间,夜色成幕布,如绣满天星。
他站起来,捋着胡子走到我身旁,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硕大的金元宝放我掌心上,然后抬手抚了抚我的脑袋“子时已过,吾家小阿厌十八岁了,该长大了。新的一年,多吃多胖,少气为父。”
二哥放下点心,也把爪子伸出去,还嘿嘿地笑“爹爹,我不气您,我的呢”
乔正堂瞪了他一眼,捂住自己圆滚滚的袖袋“给两个儿媳准备的,你要什么”
我看着手心里两个金元宝,就这样猝不及防落了泪“父亲大人,我是不是在做梦”
乔正堂“”
乔正堂“为父平素里待你太苛刻了怎么得到两个金元宝就成了做梦,还哭成这样”
此后,又经过了一些波折,才确定自己回到了十八岁,又可重新活一遭。
一开始确实记着姜初照的仇呢,不惜给祖宗磕头,不惜把乔正堂惹哭,也打定主意做先帝的皇后、姜初照的后娘谁让他上辈子对我那样。
可转眼又四年过去。
我早就没了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当太后的心了。
郁郁了一整个春日,思索该怎么解决当下的难题。
到今日太阳再次落山时,听到他不按套路出牌,大胆放肆地问我为什么还不喜欢他。
纵然让我很无措,但这个问题却像是一支利箭,刺破这几个月的混沌,让尘封心底的往事和闭塞消沉的情绪争前恐后地从裂口处挤出来。也让低迷了一整个春天的我终于下定决心,揭开遮遮掩掩的帘障,让早就想过的打算得以见到天光。
这打算就是我想离开。
是的。
我早就不想继续做太后了,不想身居后位颐养天年,也不想观儿媳们争奇斗艳,不想困在这宫城中耗尽接下来的时光,也不想尽心尽责地做姜初照的后娘。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比上辈子更长。
所以想早些离开,赶在宿命追上我之前,去北疆,去江南,去西疆,看成片成海的葡萄串。
管他今生是不是虚妄的,是不是幻想的,是不是在做梦。
就像四年前我按照自己的心意进宫做了大祁的太后,我现在也想按照自己的心意从这里离开,做我想做的,行我欲行的,让自己过得爽。
如此才不负我重活这一场。
之前,我总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和措辞,现在,终于有了借口,因为我不能同他搞这样令天下人不齿的感情,所以我可以顺理成章地以维护天子名誉的理由,从这里离开。
多谢姜初照啊。
感谢他先于我暴露出离经叛道的一面,让我找到了一个支撑,也寻到了一个借口,可以不必困在这里,继续做孤独的太后。
我精神奕奕地走出书房,衣袂带风地跑到果儿面前。
正在点灯的她被我这虎虎生威的模样吓了一跳,手上的蜡烛差点掉下去“太太后怎么了”
“哀家好了”我大手一挥,荷叶边的大袖滑落胳膊肘,舔着白牙露出奸笑,“给哀家准备一桌酒菜,酒要香,菜要硬,哀家现在超级饿”
吃饱了饭,才能好生盘算一下,到底怎么才能从这皇宫里滚蛋。
好吃好喝养了十多天,到了五月,我整个人已经胖回了过年前的样子。
找了个天气暖好的日子,换上夏日穿的青绿长袍,趁着姜初照去上朝,果儿去见季向星,我一个人出宫,轻车熟路地到了文雀医馆。
正在医馆帮忙的高婕妤看到我,举着小药匙怔在往来的看病人里,因未施粉黛而显得格外胖乎乎白嫩嫩的模样,要多呆萌就多呆萌。
“文夫人不认识在下了在下姜公子。”我捞过她空着的另一只手,顺便摸了一把。
啧啧啧,出了宫过得果真是滋润呢,连小手都嫩得跟刚出锅、抖一抖就能晃出汁来的水豆腐一样。
许是太久没有见到我,高婕妤一时激动,膝盖竟软了下去,作势就要给我磕头。
我赶紧揽住她的腰把她扶起来,却觉得她的腰宽了不少,远没有当初打太极拳时那般潇洒蹁跹。
定睛一瞧,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这件医馆工作白袍有些宽松,而且腹部微微有些外拢。
“这是怀了小家伙多大了。”我欣喜抬眸。
高婕妤羞赧地点头“四个月了。”
此话让我略有些恍惚,但不远处的文修允已经闻声走过来,先把她娘子的手从我手中捞回去,然后才勾了勾唇角同我打招呼“看姜公子已经穿上了夏袍,面色也瞧着红润了不少,想来寒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摸她娘子叫他发现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于是讪笑两声道“是呢是呢,好利索了。”
“那这次来是找清许叙旧”他又笑。
“不,来你这儿瞧一瞧,有没有那种药,”我嘿嘿笑着,指了指后院,“有些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讲呢,不如去那儿聊”
“诈死的药”文修允斟茶的手顿了顿,转瞬冷漠了神色,把茶壶放置石桌上,正襟危坐批评我道,“太后这是小说册子看多了,所以想出了这种昏招”
我忧愁蹙眉“所以没有这种药”
高婕妤不满地戳了戳文修允的胳膊肘,咬着小白牙气道“你好好同太后讲话不成吗,你这样会吓到她。”
文修允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了,甚至对我挤出了一个笑,只是笑容有些生硬,像是画好了糊脸上去的“诈死的药就是麻痹全身的药。但这药百害而无一利,除非要开胸开膛让病人先行失去知觉,否则是不会给病人用这种药的。”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高婕妤,呼吸几次,强行压住自己的脾气“恕草民直言,太后这体格,麻痹过去就可以直接准备后事了,不必等着诈尸。”
高婕妤叹了一口气,面露忧色,跟着劝我“太后,陛下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听闻诸多姐妹都已离开皇宫,太后何必走这步险棋,直接同陛下讲你想离开不好吗”
我默不作声。脑海里全是潮湿的雨夜和南下的客船,以及他好不容易答应后,又早就写好了送给姜域的信件。
当然,还有那句“你为什么还不喜欢我”
“太后,”文修允抿了几口凉茶,再次开口,语气已平静了许多,“你或许是想让陛下彻底放手但看你二人在一处时,陛下瞧太后的眼神,就晓得不管你选择何种方式离开,他都不会真正放下。而离世这种方式,大概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那一种,若骗得急了,他随你去了也有可能。那时,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的你,若是听闻陛下辞世的消息,就问你难受不难受。”
我轰的一下站起来“他怎么可能死,他是皇帝”
文修允懒散地靠在竹椅上,还把他的小娇妻揽进怀里,作出人生赢家的模样故意气我“人都会死,不要以为别人喊他万岁,他就真的能万岁。”
我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咬牙硬撑了三秒,没想出有力反击的话,于是又尴尬地坐下“诈死只是我想到的其中一个办法。”
文修允搓了搓耳朵“还有多少办法,太后都说出来吧,让我夫妻二人听一听有多可笑。”
我“你这里有吃了能把一个人彻底忘掉的药吗”
他露出看傻缺一样的眼神“没有。”
我“那有没有吃了能一下子回到二十岁以前的药”
他不止像在看傻缺,甚至想踹这傻缺一脚“太后当这里是阎王殿吗没有。”
我也急了“那把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迷晕,让他睡个一天一夜的药总有吧”
文修允扶正他的小娇妻,甩开衣袖大步走向医馆,再回来时拿了三个小药包和一坛京城烧刀子,递给我“蒙汗药配烧刀子,这是杀驴前把驴迷晕的方法。”
我呆了片刻,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地接过“其实一包就够了吧他这体格虽说很强壮,但比起驴来还是细皮嫩肉的,不如驴耐搞哎。”
“三包都拿着吧,”文修允坐回他娘子身边,哂笑抬眸,“到时候太后手抖死活倒不进去,那还有两包够你霍霍的。”
“多谢。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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