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教学楼按年级分三幢,到了晚自习,数高一那幢最吵闹,高三那幢最沉寂。夹在正中的高二,倒像是个分水岭般的存在。
到头来陈寻还是没和赵系景去成网吧。为什么?因为赵系景忘带身份证了。
二人头顶着稀星在楼下抽烟,一开始陈寻气得连打火机都不想借他:“我寻思以后你别跟我玩了,真的很拉低我的智商。”
赵系景委屈:“我哪知道最近查得这么严啊?以前去心美都不用身份证的。”
心美是一中近旁唯一一家网吧,也是他们逃课惯去的地方。懂的人都清楚,这家差不多算个黑网吧,查得不严时连小学生都能大摇大摆地进去上机,故而即便它环境脏乱差,可乐十元一杯还不续杯,但生意却好到令人咂舌。
陈寻向后一退,斜靠在柱子上:“谁知道啊?也许是被抓到让小学生进去了吧。”
说完,两人面对面嗤嗤地笑了起来。
夜里风吹得很劲,也许就是风将星月吹走的,陈寻手里的烟燃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底。他扔掉烟头,抬手看腕表:“还有两分钟下课,我们回去吧?”
赵系景正猛吸一口,闻言差点没被呛着:“回哪?”
“……教室。”
“卧槽……”赵系景连咳不止,“真回啊?这不就剩三十分钟放学了吗?”
陈寻沉默着,直起身来插着兜往楼道走去:“你不拿书包了?”
赵系景心道,还真没打算拿,但也晓得自己拿不拿无所谓,这陈寻可是不能空着背回家的。他父母不怎么管他了,但陈寻父母不一样。想着,他迈步跟了上去……
三班刚考完物理,测的是电学这一章。在大部分人哀叹卷子太难的同时,叶西抱着草稿本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分低不愁的韩素好奇地问:“你干嘛去?”
叶西答得很认真:“卷子上最后一道选择题我有些疑惑,去找老师讨论一下。”
“……牛逼,”韩素方要趴回桌子,又想起什么挺直身体,“哎,西西!”
“嗯?”
“我看完了,给你吧!”
叶西回头,见她手上拿的是她下午看的小说,笑着接了过来:“谢谢。”
此刻物理老师已经抱着卷子迈出了前门,叶西来不及翻览小说,顺手往草稿本下一垫,就冲了出去。
在走廊上,迎着大风,叶西拦下了物理老师。二人就站在正中央讨论起来,与身旁追赶嬉闹的学生相比,宛若一股奇特诡异的清流。
“我认为,题干中的第三个假设最不准确,感生电流会在磁头缝隙产生交变磁场抵抗原磁场,这电流的大小和放大器的输入阻抗有关,所以我选了C。但是,④我也越看越不对劲……”叶西一边拨着颊边被风弄乱的碎发,一边很认真地指着草稿纸说道。
物理老师愣了一下,先是调侃:“我看好多人到最后都没做完,你还有时间把题目抄下来?”
叶西抿笑:“老实说,还剩半小时的时候我就做完了。”
物理老师挑眉,眉下满是对她的欣赏。他右手捏着那张纸,左手竖起食指在半空一点一点:“嗯,你的答案是正确的,确实是C。④表达得也确实有问题,不够严谨。可是你想啊,以高中水平来看,有几个人会真正理解放大器输入阻抗的问题啊?所以你的顾虑超纲了,知道吧?”
听完,叶西垂眸,似乎有点不服气这个解释。
物理老师朗笑,把夹在腋下的卷子往上抬了抬:“行吧,我知道了,回头我在课上会把这题拎出来讲一下的。”
叶西这才点头,微笑时露出了两边的虎牙:“谢谢老师!”
“叶西啊……”都打算要走了,物理老师又停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叮嘱道,“高中很多题都是不可以刨根究底的,不然会吃亏的。竞赛是竞赛,课本是课本,不要学混了。”
叶西抬头,与他被厚镜片遮挡的双目对视。
“你回头可以找课代表问问经验,我觉得他搞竞赛很有自己的办法。”老师说完,便转身走开。
叶西依然顿在原地,伴着耳畔风吹纸张的“哗哗”声,咀嚼他刚刚那句话的意味。倘若在物理这门课上,真要让她寻一个总是打不败的对手,那就只有他们班的物理课代表。即便她不愿意轻易承认,可物理老师这样一说,听来就好像阐明了她比不过人家的事实。
她心不在焉地转身,却差点撞进一个高个男生怀里。
两人同时反向后退,叶西才认出面前的男生和傍晚出校门站在她身后的是同一个人。
有烟味……叶西又退了半步,轻轻皱眉。
男生神色等闲,先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她双臂环抱的书本上。
尽管他的举动很疏离,叶西依然感受到了冒犯,她不太开心地向左抬脚,拧着眉从他身侧错了过去。
有什么好看的……她嘀咕,并不自觉在走进教室的瞬间低头看向韩素给她的小说——
《告白》,凑佳苗。
没看过,她想着,预备铃从头顶的壁挂音响里传出。
***
十点半晚自习下课,天空又飘起淅淅沥沥的雨。
坐公交回家的路上,叶西听见有人抱怨:“都快入夏了气温还这么反复无常。”
这跟她到家进门时,妈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一模一样。
叶西将伞上不多的雨水甩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才关门换鞋。
“把伞送到水池里。”林俐忍不住唠叨。
“我知道的。”其实完全不用提醒,她也会这样做。每逢下雨天,她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雨伞放到阳台的水池中,如此能保持家中地板的干净。若是晴天,她进门后的第一个任务就得是进厨房,将装晚饭的保温桶洗干净。
在丝瓜瓤上抹了点洗洁精,随之将它伸进保温桶,沿桶壁仔细绕圈擦拭,这些步骤叶西早已娴熟。
林俐在她身后随口一问:“明早想吃什么?”
叶西亦答得随性:“你决定吧,我都行。”
“还剩了不少饭……那就给你炒鸡蛋饭吧。”说着,林俐将一锅剩饭塞进了冰箱里,“你要是起来得早,可以自己炒,我炒的你每次都说饭太黏。”
叶西开始清洗洁精:“算了,我今晚还要复习,得很晚睡的。”
而后林俐也没再说什么,关上冰箱门离开了厨房。
叶西家在二楼,整栋楼房其实算是快被发展迅速的城市淘汰的老式居民楼,仅五层高,外墙饱受风雨的剥蚀;内里也一样,楼道逼仄狭窄且终年潮湿。
有时叶西也会思考她和妈妈还要在这里住多久的问题,尽管妈妈未曾当她面提过,但生活会自动把这些现实的顾虑呈到她面前。
不过万一哪天真得搬家,叶西搞不好还会舍不得。毕竟她在一天中唯一可以偷闲的时光,就是像现在这样——站在洗碗池前,偶尔抬头看向方寸窗外与夜色相顾,偶尔低头检查池中的水清澈了没有……
放空的思绪猝然被妈妈的话语打断:“叶西,你今晚要洗澡吗?”
叶西关上水龙头,拿过干抹布擦水,背对着她点头:“要的。”
答完,身后很寂静,但叶西感觉得到,她妈妈正犹豫地站在门口。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林俐又忽然开口:“西西……”
林俐很少叫她“西西”,除非有事相求。叶西敛下上眼睑,将擦干的保温桶陈放好后转身。
“嗯?什么事?”她从厨房的黑暗往门外的光明走,边走边挽下校服的袖子。
林俐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反复揉拧。叶西来到她身前,平静地包住她的双手:“妈,说吧。”
“唉……妈妈想跟你征求一下意见。就是吧,”林俐抽出一只手,爱抚地搭上女儿的脸颊,“南南不是要出来了吗?封存档案回归社会后,妈妈想把他接过来,我来养他……毕竟,你爸那个人你也知道,让南南过去跟着他,我太不放心了。”
叶西沉默良久,在灯光下打量妈妈闪烁的目光。
“你觉得呢?”又是一声小心谨慎且充满期待的央求。
叶西开口:“可是当初判的结果就是,他跟着爸,我跟着你。”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
“可是你想把这个罪犯接回家跟我们生活?”等叶西反应过来,这句冰冷的质问已经脱口而出。
林俐呆怔,搭在女儿面上的手垂了下去,留在她掌心中的手也同时抽了出来。
“南南受了教育,已经痛改前非了。都是手足,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叶西苦笑:“妈,我觉得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太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痛。”
不管曾经犯过多大的错误,只要在她林俐面前说上一句“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她就会立刻深信不疑。这事在她前夫身上反复应验,如今轮到面对她儿子,她还是要头也不回地重蹈覆辙。
林俐上前一步,又想说“可是”,被叶西截住:“妈,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再看过那个视频?”
语落,屋内阒静,窗外雨声犹如在耳。林俐忽然不敢直视女儿,身侧的双手开始颤抖。
“我经常看……”叶西长吸口气,又重重呼出去,“而且我把它保存到手机里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在我心里,我一直有种很深很深的罪恶感。哪怕这事与我无关,我也觉得我们家、我身上背着一条人命,一条……六岁的人命。”
“那时候他还不懂事……”林俐趁女儿停顿,不甘心地辩道。
“不,我觉得那时候他是懂事的。又或者这么说吧,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懂事,”既然都已开门见山,再出口的言论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我把最坏的结果都考虑到了,那就是……他出来后,十有八九会再犯。”
叶西还留了些话没说,粗略算来,这匆匆三年里,她大概已将那个视频看过近千遍。弟弟在作案前后的每个动作表情她闭上眼睛都可以复述模仿出来,故而即使她再痛心,却也十分肯定——那个人,就是个恶魔。
对于这个恶魔,她可以去同情他曾经的成长经历,可以去可怜他无望的未来,但绝不会以任何理由为他开脱。
受害者的家人也许都还没有释然,他们有何资格先释然?
林俐涨红的眼睛里淌下泪水,举起双手捂在胸口正中:“妈妈也是想尽可能,把他的人生道路摆正啊……他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里做得到以后就不管他了?我儿女心这么重,你不是不知道的。”
叶西很冷静,冷静到替她擦眼泪的动作都沉稳异常。
“总之我希望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我做不到理解你的这个决定,也不会支持。但毕竟现在我的吃穿用度都得靠你,所以你真要执意在家里添上一口人,说实话我也没什么话语权。”
叶西放下手,从忧伤万分的林俐身边绕了过去。屋外雨声愈来愈响,打得年岁已老的窗玻璃一颤一颤,她走进卧房拿了换洗衣服。
出房门时林俐依旧以原动作呆立,叶西瞥她一眼,向浴室走去。
六月初的天,忽而闪过一道光电,随后紧跟一声邈远的闷雷。叶西回头看向妈妈,语气与眼神一样酽冷——
“你要真决定好把他接过来,自那以后的后果……全都由你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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