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接近05

小说:暗涌 作者:梁仝
    叶西被韩素推醒时,教室里已经响起排山倒海的朗读声。她撑了一会下巴,眯眼适应着黑暗到强光的猝然转换。韩素把脑袋凑过来,贼兮兮地说:“我说,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你也有打瞌睡的一天?看你这样子困得厉害啊,你昨晚没睡?”

    此问揉皱了叶西的眉头,她眼前倒放起昨晚的所有事,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也不过就是她和陈见寻在网咖大眼瞪小眼、东聊聊西扯扯地从天黑坐到天亮,再从网咖像丧尸复活一样爬来学校。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事儿,但她并不想说——说到底,还是太有损她的形象。

    她按起了太阳穴,低声答道:“昨晚没睡好。”

    韩素自然将信将疑,从书封上缘探出眼睛斜睨着她,闷闷的声音穿书而过:“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觉有点假?”

    叶西毅力惊人,在过去的近两年里,从未让班上的任何人看到她在课上打过盹儿。韩素经常在一觉睡醒时对着她怀疑人生:“你怎么都不困?”

    叶西往往会淡定作答:“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困,就不会困了。”

    故而韩素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她甚至天马行空地在脑内想象自己的学霸同桌是不是与谁交换了灵魂,毕竟她前不久才重温了一遍《第8号当铺》。

    叶西从抽屉中掏出语文课本,手指动了两下精准翻到《陈情表》那页,而后无奈地对她苦笑:“姑奶奶,真的是真的。”

    一瞧韩素嘴巴一张还想追究,叶西慌忙立起课本开嗓:“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

    洋洋盈耳声中,她偷偷从抽屉里拿出手机解锁,想要看看妈妈有没有联系过一夜未归的自己。结果令她大失所望,手机没有任何来电来信。

    叶西与林俐的相处模式其实很奇怪。

    林俐对叶南有多不放心,对她就有多放心。因为俩孩子从小性格偏差就很大,叶南自懂事起就是个踢天弄井的顽猴;而叶西恰好与他截然相反,逊顺懂事,伶俐乖巧。他们分别体现了两种极端。

    可这两种极端并不会影响叶父对待他们的态度。

    叶父叶爱军是个“老实人”——只对外老实的人。有工作时其实还算正常,一下岗脾性就翻天覆地了。打骂林俐和叶西只是开胃小菜,叶南才是他棍棒的重点教育对象。

    大抵是在叶西七岁那年,有一天叶爱军连喝两瓶简装白酒,醉如山公倒载后去邻居家串门。那邻居酷爱吹牛,对着他“我买了两座矿山”“能赚几百万”等等一通吹嘘后,他大感自尊心受损。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痛骂林俐,讲她不旺夫、没本事,自打娶了她之后他就一直在受苦。

    这还不算,到了晚饭时,叶爱军酒气还没过,扒了两口饭开始反胃,就去厕所吐了。

    回到饭桌旁他让叶南把他的剩饭给吃了,不许浪费。叶南闻言,脸上出现不情愿的愁容。叫叶爱军瞧去了,勃然大怒。他提溜着叶南干瘦的腿从凳子上拽起来,头朝下直接往地上一砸,旋即便往他肚子上补拳脚。

    “你嫌弃老子?”“你个兔崽子凭什么嫌弃老子?”“叫你吃老子的剩饭你就吃!你什么时候能听老子的话?!哪怕听一句?!”

    叶南很犟,闭嘴任打不还手。林俐看不下去拉扯两下,而后亦会沦为拳脚下的羊羔。

    叶西在这样的成长日常下,学会了点小聪明。每每出现这般情况,她会不动声色地走开,去阳台取了扫把开始扫地。她知道劝架没用,也知道反而会殃及自己的池鱼。

    这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可她也会矛盾——这好像很坏。

    读到“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她的思绪又被扯远。

    严格来讲,叶南只差她八个月,不算叶家“晚有”的儿子。林俐生完叶西,月子才出没几天,叶爱军就强迫她同房了。一方面是因为生的是个女儿,他不满意。另一方面就是他的性/欲忍了好几个月,再不能忍了。

    这些事是叶西听已故的外婆讲起的,林俐自己是不会愿意同她说的。

    她记得看加缪名言时看过一句话,“荒谬其实就是一种分离,演员与舞台的分离,人与生活的分离。”这句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反复震慑她的神经,挑战她对生活与世界的认知。

    有稳定体面工作的林俐,宁愿长期忍受家暴却始终不肯与叶爱军离婚,这是一种荒谬;

    饱受暴力摧残心灵的叶南长大以后,反过来用暴力和罪恶去报复无辜的人,这是一种荒谬;

    甚至叶爱军整个人,也是一种她永远都理解不了的荒谬。

    早读课在不自觉中结束,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教室倒趴下一大片。冲出教室去食堂吃早饭的同学开了教室门忘了关,微寒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地上映出一片明黄。

    叶西合起课本的同时再次查看手机,依旧没有她所期待的音信。

    ***

    陈寻这堂数学课听得尤为认真,老李提到的重难点他都记了下来。

    有所察觉的老李大概深受触动,觉得铁树终于开了花,在下课后把他叫到了走廊上。

    陈寻步子迈得慢慢悠悠,老李把茶杯放到走廊外墙上,紧了紧裤腰带后他才姗姗来迟。

    老李:“看来我跟你爸沟通还是对的,你最近状态不错啊?”

    陈寻笑,不置可否:“谢谢老师提点。”

    老李:“你知道我一直很看好你吧?特别是你的数学。”

    陈寻:“老师您真的高看我了,我没有那么好……”

    老李抬手,指尖还有夹烟留下的微黄,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不要这么想,我教书这么多年,见了多少学生啊?我对我的眼光还是很有信心的!”

    陈寻抿嘴,作出微妙的笑:“谢谢老师。”

    老李:“期末有信心进步多少?”

    陈寻微微颔首,避开他的目光,额前碎发垂坠。

    “我不太确定,尽最大努力吧。”他说道。

    “好!”老李抚掌大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握回茶杯,老李烟瘾犯了急着要走,转身的时候已经在口袋里找烟。似乎想起什么,他又停下摸索的动作,回头问陈寻:“陈寻啊……你妈妈,最近还好吧?”

    陈寻一愣,淡定回道:“挺好的,谢谢关心。”

    老李嘴巴微张,欲言又止,点点头后离开。

    老李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陈寻母亲病况的人。说来戏剧,陈寻刚上高一时陈冰领着妻子在一家格调不错的酒楼摆了一桌酒席,宴请了老李吃饭。原因嘛自不用说,中国式家长的特性,总觉得给孩子的老师一点好处,就能多得一点照顾。

    当日酒过三巡,聊得一直都很热络,怪就怪在陈冰问了句:“您家里有几个孩子?”

    老李竖起剪刀手,满面红光地答:“两个!哈哈,儿子上大学了!女儿还在小学呢!”

    戳到伤心处,徐婉雅当即痛哭了起来。

    老李并不明白怎么说着说着就惹哭了她,慌乱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束手无策。陈寻连忙下座位去安慰她,但徒然无功,越安慰哭得越狠。陈冰便叫他先带她回家,之后才以故事下酒地和老李说了这些事。

    有时候陈寻想一想,他的逆反心理可能是从老李后来频繁的关切中慢慢积攒起来的。

    他并不喜欢被过问太多的家事,这跟直接撕扯血淋淋的新疤带来的痛楚无异。

    这堂课间很长,广播坏了所以不用上操。陈寻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走廊站不住教室也坐不住,就溜到楼道里抽烟。

    烟气顺指尖缭绕而上时,他想到叶西。昨晚叶西做完一套卷子,架不住困意趴桌子上睡着了。在那之后陈寻就忍住了烟瘾没再抽烟,这是个自发的选择,他不愿意去深究原因。

    接近她也是自发的吗?他自问,没自答。

    背对着向下的楼道,他一直抬头从小窗看天空。身后忽然有人喊他:“陈见寻?”

    一听就知道是谁,陈寻垂手转身,果然看见没什么表情的叶西。她手上拿着他的校服,折叠得很整齐,几秒沉默后抬手递给他:“我来还这个,谢谢。”

    陈寻拿空着的那只手接过去。

    “不客气。”他嘴角微扬,笑着说。

    叶西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话,遂来了句随口的关心:“你少抽点烟吧。”

    陈寻微垂的眼帘立刻抬起,随后将才抽了三分之一的烟按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好,我不抽了。”他张开五指掌心冲她,仿佛要跟她证明什么。

    叶西顿滞,挪动脚跟后退,而后匆匆转身。

    “我先走了!”她小步跑下了楼。

    陈寻望着她匆忙慌乱的背影微笑了很久,转身再看窗外天空,一行不知名的候鸟从云间穿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