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发现,叶西哭泣的模样和别的女孩很是不同。
很多女孩在流泪的那一下就决定要哭个痛快了,不管是小声啜泣还是放声大哭,至少情感一直是外放的状态。而叶西,她眼泪倒是没怎么收,可表情却隐忍平静得很。
他轻轻将篮球放到地上,退到一边靠墙站立,用余光打量她余光处的泪。生烟的阳光在她侧脸轻抚,也许此时阳光与他想得一样,要是替她把眼泪擦了,便谁也看不出来她在哭。
叶西很瘦,脸颊几乎没什么肉,这在某种程度上给她增添了几分清冷锐冽。
陈寻在无声中等了很久,随意套上校服问道:“你是打算中午不回家了吗?”
此时的叶西已不再淌新泪,只剩颊边两道未风干的痕迹。她垂眼,冷淡回答:“嗯。”
陈寻想了想,接道:“我也不回。”
叶西校服双肩上的线条小幅度抖动了一下,似乎对他这句话有些惊讶。
“我……”她犹豫了几秒,艰难开口,“我打算在班上写作业的。”
陈寻拾起篮球,拍了两下,空旷的校园里霎时都是沉闷中空的回响。
“你别误会,我平时中午都不怎么回家。”他憋着笑,说道。
叶西无言,转身迈腿要走。陈寻收住篮球抱进怀里,跟着走了几步唤她:“叶西。”
叶西僵住双腿,羸瘦的背影在阳光下苍白:“嗯?”
“我今天骑车来的,”他跟到她身边,蹲下去系鞋带,半晌之后抬头仰视她的目光,“我带你兜风,去吗?”
逆着正午直射的阳光,陈寻看见叶西低垂的眼睑微颤,虽然依旧没什么情绪藏在那内里,但总比之前遇到的她要鲜活很多。在她没应答的这段时间里,他就一直不说话,也不起身,胳膊轻轻搭在半蹲的腿上,也毫不避讳自己坦白的目光。
又等了几秒,篮球在他怀里待不住,溜下去跳了好远。三四下“砰砰”后,他听见叶西小声回道:“嗯,去。”
陈寻旋即直起膝盖蹦了起来向后转身,而与此同时,叶西则自顾自往前走。他连忙疑惑地喊:“你去哪?”
叶西回头,眼睛睁得很圆,写满迷茫:“不是去拿你的车吗?”
拿车不就该去高二楼底的车库吗?
陈寻失笑,甚至失掉矜持笑弯了腰:“你这么积极?我得先去教研室还篮球吧?”
叶西的身子缓缓转向他,眉头皱出窘迫难堪的情绪。
“你不早说。”她嘟囔着,跟了上去。
许是空气太寂静,陈寻总想找点话题,他背对着她问道:“叶西,你高中数学最高考过多少分?”
他走得快,叶西跟得也快:“140吧。”
本来还想在这个真实答案上再加个五六分,但忖量之后又觉得没意义。上回在网吧才对他撒了一次谎,这次合该诚实一点。
陈寻诧异地回头:“真的假的?那我还比你高三分。”
英雄不提当年勇,他高一上学期的时候,在数学这门课上可是140以上的常客。
他想想,还是该给她留点面子,遂补道:“不过是空间几何,就那种很简单的卷子。”
叶西:“……”
体育教研室在高三教学楼的左下角,放器材的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小仓库。陈寻打开墨绿色铁门,站在门口将篮球抛了进去。叶西站在后面粗略估算了一下,他双臂抬起得高过自己半米有余,这样的身高得叫多少男生心怀嫉恨?
“走吧。”他表情轻松开心,转过身来没走几步就将她落了好远。
叶西倒也不慌,还停下来重绑了一下松掉的马尾。再抬头时,果然见他把步子缩小了很多。
那晚夜色太暗,没看仔细他的车子长什么样。今日在强烈的日照下,叶西终得窥见全貌,主黑白色调,与他穿衣风格挺配。
陈寻上车之后双腿伸长撑在地上,先是脱下校服随手搭在车头,之后才让她坐上来。
叶西刚要抬腿上去,他回头问:“你先摸摸烫不烫?烫的话用我校服垫上。”
她怎么可能好意思同意啊?叶西也没摸坐垫,径直坐了上去,回答:“不用了。”
陈寻听了,又意味不明地笑。没等叶西调整好坐姿,就抢先开动了车子。她冷不防往前一耸,幸亏收得及时才没让下巴磕在他背上。
……懒得骂了,叶西腹语。
驶出校门,车速稳步提升,两侧的风将烫人的阳光吹凉。叶西左右望望,感慨颇多。学校周边的路她寻常没少路过,可都是带着要争分夺秒到班上看一会儿书或是要赶紧回家在十一点半之前把题目做完的心情,几近无暇顾及所谓途中的风景。
她永远在路上,可除了最后的终点,永远不屑看别的方向。
陈寻在风声中冲她喊:“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啊?”
叶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他追问:“啊什么?大声点!”
“……”她轻叹,喊回去,“没有!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顿了顿又喊道:“别太远,我怕下午迟到!”
这之后陈寻没再说话,叶西也就自然缄默下来。她曾看过一个已毕业的学姐在空间写道——“无比怀念那些坐在电瓶车后面,只管吹风不管其他的日子”,当时她不太懂,只随手点了个赞。倘若是放在今天之后看到的,她想她会留上一句“赞同”。
约莫是十分钟过后,陈寻骑到了比一中更偏城郊的湿地公园。
这地方跟城中其他大大小小的公园比起来,像个归隐田园的贤者。本就没什么游客,更何况这种日头当空的时刻,谁像他们一样闲着往这里跑?
把车停在最靠外的一个花坛边,陈寻等叶西先下后才下车。她走在前面,扫视着满公园毫无惊喜可言的景观,幽幽道:“所以……这就是你想来的地方?”
陈寻沉吟片刻后答:“不是……但先带你来这里散散心。”
“这里有什么好散心的?”话一出口,叶西也觉得自己很不识趣。
“你常来公园吗?”他问,以地砖对角线的距离丈量每一步,再回头时超了她好几米。
“不啊……”她长这么大,真没什么机会和心情去亲近大自然。
“那不就够了。”陈寻插着兜,头一歪,对她挑挑眉。
叶西迅疾移开视线,向着他斜右方踱走。
在绝大多数时候,一个人要向绝对敞开自己的心扉,得等到情绪涨到一个饱和点,且安全感达到合适的程度。而与一个不怎么相熟的人的面对面,往往能让以上条件都满足。
于是叶西跨开几块地砖后,忽然开口:“陈见寻,你有……属于你自己的秘密吗?”
陈寻正凝视着她的背影,悸动于她下一秒会不会回头。
“有啊。”谁没有呢?
“好吧我也有……”叶西并没有回头,反而背着手又跳了几块砖,“其实吧,一直有一些不愉快而且很罪恶的经历压在我心头。”
陈寻刚欲抬起的右腿又定了回去:“怎么说?”
叶西耸肩:“如果你是在问我具体的内容,我暂时也说不出口。总之是很不愉快,而且很罪恶的经历……”
陈寻沉默,向着她移近了两块砖。
“我好像很自私,很冷漠……不仅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爱意,还讨厌我的家庭,”叶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笑,“我简直裂痕满身。”
陈寻下移视线,她脚下的那块砖正好拦腰裂开了一道缝。
“每个人都有裂痕。”他语气和缓地回道。
“那得看是不是都接受……”叶西松开互相缠绑的双手,垂在身侧揪着裤缝,“我挺难接受。所以得努力争上游,在我眼里,越优秀的人越有能力掩盖这些裂痕。”
“那大概你想错了,”陈寻点了根烟,深深吸一口,“没有人能做到的,跟优不优秀没有半毛钱关系。”
叶西转身,嘴角上提:“但你想啊……只要你够优秀够完美,就能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就比如吧……如果我把这地上的所有砖都换成材质最上等华丽的,你会发现我脚下这块砖上的裂缝吗?”
陈寻定定地直视她,半晌后拿下烟直言:“我会。”
“行吧……”叶西微微撇嘴,“反正这个假设也成立不了,你怎么答都行。”
静静看她带着鼓气意味般在砖与砖之间徘徊游荡了很久,远处石像在地上的影子都偏斜了方向,陈寻扔掉抽完的烟问道:“还早呢现在,要去那个我想去的地方吗?”
这次没犹豫,叶西很快点头:“去啊!”
沿来时的路反向而行十几分钟,原来他想去的是一中不远处的市体校。车停的时候叶西开始踌躇:“别跟我说你真正想来的是这里啊?”
于多数成绩优异的乖学生而言,体校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形象总是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屹立不倒的。此刻卫生杂乱的校门口,寥寥无几的几个学生走过,俱是奇装异服、吊儿郎当的模样,叶西很难不往坏处想。
“里面有个好地方。”陈寻拔下钥匙,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在用行动暗示她——你不下也得下,不然今儿我就跟你耗在这了。
“……”叶西无奈,扶着后座侧边下车。
日头在这时已比晌午收敛了很多,下了车徒步也能感受到微风。陈寻领着叶西往校内走,俨然一副熟门熟路的架势。忐忑所致,叶西脚步很快,生怕与他的距离超过安全范围。
宽平水泥路十分长,又长又盘曲,等喧嚷声越来越近时,叶西才感知到他终点所在是体校的操场。
“……你别告诉我你要跑步啊?”
“谁说的?”陈寻路过操场边的围栏,眼都不斜继续往前走。
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却根本看不出任何答案。叶西不耐:“你到底要去哪?”
陈寻叹气,停下来,微微侧向她伸手指着操场背面的一座高墙:“看见了吗?那面墙……”
她跟看过去,再注视他时是满脸的不敢相信:“你认真的?”
“我当然认真。”陈寻不管她再有什么反应,回身兀自前行。
“我跟你说,”他开始说起与那面墙的渊源,“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老爸就经常带我来爬那个墙。从我一开始无论怎样都爬不上去,到后来不需要借他的帮助徒手轻松攀登,那面墙在我心里的意义一直都很特殊。其实爬它远比攀岩轻松很多,也许并不能解多少压,但我不高兴的时候就爱来找它……可能,它在我这儿有时光滤镜。”
这又是什么《走一步,再走一步》同类型的心灵鸡汤?叶西听完汗颜。
陈寻似乎有所感知,又说道:“先别对它有偏见,待会你看你能不能爬上去再说吧。”
此话料得太准,太一针见血。到这墙角下时,叶西抬头往上看,才发现这是一面远看着很一般很矮小近看足有四五米高的砖墙。
好在墙面砖块凹凸不平,左右可以算作下手落脚的凭借。叶西心狠虚,但嘴硬:“看着不难爬。”
“行,那我先爬。”陈寻讲完,在立谈之间抓握着上方的石砖爬了半米多高。
他步子迈得很稳,手在石砖之间的切换也游刃有余。可下面的叶西还是观望出一身冷汗。
阳光照不到这面墙,墙顶上的草木丛生处才是光亮。
陈寻没有说大话,应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练习了很多遍,她脖子还没仰酸,他就没有任何停顿和歇息地轻松登顶。
站在光亮中,他得意地俯身笑看她,白T前面沾了少许灰尘。
“要我帮忙就直说哈。”他调笑。
叶西漠然,狠狠剜了他一眼。
“算了,”陈寻活动活动筋骨席地而坐,“我觉得你也不会轻易认输。”
这话倒是倍为中听。叶西抬手紧紧头发,将两袖卷到肘上后又弯腰重系了两边的鞋带。
先扒住上方最唾手可及的两块砖,她踩上下方的两块矮砖,效仿记忆里他的动作步骤,艰难吃力地往上爬。
其实这样的高度,毫无恐惧可言,有的只是她是否能成功的未知。而她最不喜这种未知。再加上她生疏得很,故而每一步每一抬手都小心异常。他半分钟就能移动的高度,她需要花上两三分钟。
叶西不怎么锻炼,臂力很弱,眼瞧着半米就要水到渠成,她竟开始感到疲累懈怠。不上不下,最是崩溃。
陈寻折了根草在指尖绕弄,看见她这幅样子,笑得甚是愉快。
叶西深呼吸,咬着牙把自己往上拽,才总算扶到了墙沿。可那一块饱受阳光灼烧,端的是一个烫手。她慌忙松开,同时抬头看向他。
陈寻慢慢收回笑容,迎向她不具名的视线。
一阵短促的强风吹拂,叶西向他伸长自己细瘦的胳膊。
草木摇曳间,他站了起来。
“嗯?”不知是真疑惑还是假疑惑,他微微前倾,凑近她的方向。
风止时,阳光并不温柔。陈寻极有耐心地等她开口。
“拉我一把。”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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