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西不是没见过这种纸币。人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和神秘,她握着这张带污渍的微皱“五元钱”,视线在那几行不知所云的字符间游离,由茫然转为不安,进而是很深的恐慌。
她不知道这些句子究竟要表达什么,但隐约觉得是不好的东西。
叶南倒很镇静,清了两口痰,抬掌在她面前晃悠:“老姐?”
叶西从沉思中恍神,呆望向他:“这是妈妈给你的?就一张吗?”
叶南大臂一张,向后躺到床上:“不止一张啊,还挺多的……所以我才来看看你是不是也有。”
叶西一边诧异于此言,一边对他邋遢的举动很反感,走过去拽床单赶他下床:“你下来!一身汗别往上面躺!”
“我没出汗!”叶南翻滚着从另一头下床,满嘴抱怨,“瞎矫情什么呀……”
“有些话我跟你说了,你听一听就成,别当真……”他说着,胳膊撑着地板席地而坐,“我刚来的第二天,老妈就给了我一本奇奇怪怪的经书,叫我每天晚上睡前念几遍。我还以为是佛经呢……可看了几眼觉得不太对劲啊?佛经这玩意儿我又不是没见过……”
叶西思忖着听完,问:“妈妈有说为什么要你念吗?”
叶南哼笑:“还能为什么?她说我是被邪魔附体才会变这么坏的,只要驱除了,我本质是个好小孩。”
油烟机疯狂搅动空气的响动戛然而止,紧跟着是用水冲刷铁锅底油的声音。
叶西觉得荒唐,垂眼呢喃:“……她是不是疯了?”
叶南不回答,手伸进口袋里蠢蠢欲动。叶西瞧见,连忙冷漠阻止:“不许在房间里抽烟。”
叶南:“……咋这么矫情?我觉得你也疯了。”
客厅传来林俐推开厨房门的动静,叶西猝然将纸币一捏,仿佛在斟酌某个决心。
那头林俐对此毫无察觉,先顺道去餐桌喝水,“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极响,而后趿着拖鞋向他们走来:“吃饭啦!今天的鱼特别新鲜……”
“来了来了!”叶南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冲出了房间。
叶西停在原地,转身面对房门方向,漆黑的双眼圆睁。等了好几秒也未见门口有期待的身影出现,她主动向外走了几步,看见系着围裙的妈妈正弯腰给弟弟舀汤。
“妈。”叶西轻喊。
林俐放下汤匙,用筷子将太长的粉丝夹断送进碗里,回头应她:“什么事?来吃饭。”
叶西与叶南对视一眼,移开视线盯着她:“你先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吃完再说啊?”林俐很不情愿。
“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林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下手上的物什无奈地走过来。她眉毛皱出深深的沟壑,盛满了对女儿的不耐。
叶西后退几步,等她完全迈进房间时毫不犹豫地抬手将纸币送到她面前:“这是什么?”
林俐眉间的沟壑渐渐变浅,取而代之的是难堪与慌乱。
“这……五块钱啊?”她装傻。
叶西不为所动:“我知道是五块钱。我是在问,这上面写的东西是什么。”
林俐将十指拧扣在一起:“那我也不知道……别人找给我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
叶西:“妈,能不能说实话?”
气氛过于肃杀,就连餐桌边的叶南都受到波及,吸溜粉丝的声音缓缓降了下去。
林俐回头张望两眼,抬手将门合上,略带讨好地挽住叶西的胳膊带她到床沿坐下:“西西……”
叶西不肯坐,眼波凝固:“快说吧。”
知道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林俐脸一苦,松开了女儿的手臂:“还不是望南南好……妈听朋友讲的,说这个宗教很灵的……”
叶西打断道:“你怎么做什么事都要声称是为他好?”
“什么啊?我本来就是的呀!”林俐拍拍腿,脑袋始终冲下不看她。
叶西便问:“那你讲讲,什么宗教?怎么个灵法?”
林俐沉吟片刻,开始底气半虚半浮地头头是道起来:“讲名字你可能不认识的……它呢,是佛教的一个分支,跟道教的一些思想精髓有融合,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嘞!灵是真的灵!好多信这个的啊,家里有那种重病瘫瘫倒的老人,不管什么病,只要诚心,到最后自然而然就好了诶!”
像在描述天大的喜事,她眉飞色舞、语调激扬。
其实叶西一直弄不懂一件事。以他们浅薄的知识和经验,都能轻易审断所谓“包治百病”的噱头,为什么还是总有一些比他们年长好几轮的人,失陷其中执迷不悟?
想着她有些悲哀,不用问也知道,这不会是什么正统宗教,搞的必定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妈妈好歹是个中高知分子,在这点上居然毫无智商可言。对儿子的愚爱成了混淆她所有视听的障眼迷雾,叶西简单一番自我思想建设后,决定再不过问此事。
她把钱递到妈妈怀里,面无表情:“我也管不了太多,你自己好好的吧。”
二人一前一后,间隔许久回到餐桌边。
叶南仍在喝那碗仿佛永远也喝不完的汤,偷偷从碗沿抬起上眼睑打量母女二人。
叶西端起面前的空碗,起身去盛饭。
林俐在这时关切地看向儿子:“南南,还要汤吗?妈妈给你舀……”
家里惯常将电饭煲摆在厨房里的灶台边,叶西默默走过去,立在近前放下碗后一动不动。
压抑、无奈、茫然……她用这些心绪来与周身的空气作交换。
***
六月响尾,期末催命般敲锣而至。
最后一天上午,理科生考的是物理,有同考场认识的学生问赵系景:“为什么陈寻每回都绕道从多媒体教室那边上来?”
赵系景:“别问,问就是想搞爱情。”
一中惯例,四间多媒体教室在大考时充作排名前四的优等考场,给所有成绩优异的学生营造一个良好的“无污染无公害”的考场氛围。
作为期中的全校第二,叶西自然被分在第一考场。
此刻她正排除了一切杂念,撑着脸颊静坐于桌前温习错题本。
离正式开考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却已来了不少人,一身黑的陈寻穿梭在清一色的校服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走到第一考场的前窗边,伫立凝视叶西的侧影。
柔白晨光穿透教室另一边的方窗,逆着她的轮廓镶了一道浅浅的浮边。陈寻若有所思。
倘若不开口叫她,以她的认真程度不可能主动发现自己。陈寻想了想,抽出口袋里的右手在窗玻璃上轻轻反叩起来。
物理声学诚不我欺,先后借由固体和气体传播的声波很快鼓响叶西的耳膜,她从本子上挪开注意力,转头捕捉到了他的存在。
陈寻笑笑,对着她食指朝怀指了指自己,暗示她出来。
叶西犹豫了一下,抬眉抿嘴,露出疑惑的表情。
陈寻又指了一遍,并重重点头。
叶西无奈地叹气,挪腿起身小碎步快走出来。
“什么事啊?”她走到门口就停了,左肩一歪靠在了门框上。
陈寻走过来几步,与她面对面:“昨天数学考得怎么样?”
叶西听得无语,怏怏地回:“不太好……倒数第二题算错了。”
陈寻微讶:“真的假的?”
叶西苦笑:“我倒希望是假的。”
陈寻俄顷露出得意无法自持的真面目:“那也许这次真是我赢。”
说起来,应他一再撺掇,他们打了一个无聊至极、幼稚到家的赌——谁数学考得更好,谁就能在这个暑假享受对方优势学科的辅导。
叶西看着眼前这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年龄上往大造了假。
“再说吧,”她耸耸肩,嘴硬,“还不一定呢,也许我再怎么不好也比你高。”
陈寻好脾气地笑:“行,那就等最后见分晓。”
留了一半的门口错身而进十几个考生,叶西回头看看,对他说:“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回去了。”
陈寻凝视着她,良久后问道:“中午你回家吗?要不……一起在校门口吃?”
叶西抬眼,惊讶在眸中一闪而过:“可……可以啊。”
“行。”
要走时陈寻又顿住,瘦健的手臂抬起,手指悬停在她的校服衣领边。
叶西一愣,微微后缩脑袋:“做……什么?”
他的手指无意触到她冰冷的颈侧皮肤,感官双向背道传递,两人都感到了一阵痒麻。叶西听见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待他收手后她低头,看见那一侧的衣领立得很端正。
“你早上起床是有多急?领子乱七八糟。”他将手插回口袋,脸上泛起懒倦又温和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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