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西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这是个低俗玩笑。等看见陈寻抿紧的双唇和陡然阴沉下去的脸,才察觉到事态似乎有些严峻。
她感到赵系景单薄的身影再次往后缩了好远,又听见阿鲍嬉笑:“你跟基佬玩,会被同化的!”
他的声线明明又粗又哑,钻进耳朵里却很尖锐,叶西开始生气,为这个初识不久的“朋友的朋友”打抱不平:“你嘴巴能不能放干净点?”
阿鲍惊讶地睁圆眼睛看着她,叼了根牙签咬在齿间,不气不恼,满脸写着“你能把我怎么样”。一旁大东隐隐约约在笑。
像一拳捶在了软棉花上,叶西对此很是愠怒。
低气压的真正来源是陈寻,他面无表情地敛眸,一顿一停地说:“阿鲍,适可而止。”
短短几分钟,此处已成风暴漩涡,在场所有食客都或好奇或打趣地看过来。
“阿寻……”赵系景终于开口,语气微弱又尽是不安,“那个,我先走了。”
叶西赶忙回头,在他幽邃的双眼里看出无助,看出峭深。
她好像懂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于是她一冲动,偏过头来对陈寻喊道:“我们也走!”
余光的两端,陈寻与赵系景对她的举动都很惊讶。大东仍极不识趣地插嘴,满口不知从哪借来的东家气魄:“别呀,菜都上好几道了!一道吃点呗!”
话音未过半,訇然一声,正对面的椅子挪动,随即陈寻抓着烟和打火机站了起来。叶西下意识随着一道站起,跟他一同迈向门口。
陈寻停在门口掏出皮夹给服务员递钱,叶西暗暗打量沉默的赵系景。
不甘、彷徨、隐忍……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但她至少看懂了一些。
“嘿哟,请我们吃饭啊?”阿鲍得逞地笑,嗓门吊高扯了一句,“谢谢啊!”
大东就像复读机:“谢谢啊!”
不等找钱,陈寻带头拉开玻璃门大步离开。此时天幕已全部浸在淡灰中,叶西最后一个跟着跑出去时,被合起的门隔断在店内的调笑讽刺依旧刺耳。
夜风时起时落,三人游走于街头的步调不一,要数赵系景的最快最凌乱。叶西一言不发行在最后,凝视着前方一颀长一干瘪的背影,在无声中交换了打火机,又在无声中同时吐出烟雾飘向她这里。
叶西蹑足,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那个神秘故事里。
不能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就最好别说……但赵系景大概忽然认为可以,于是他在街口转身,直直看向叶西。
叶西一愣,仓促地换上认真的神情。陈寻也停下了,只是依然背对她。
比起看着她,更像在看夜色深处。片刻后赵系景没什么音调地抽着烟说:“我是同性恋。”
意料外又意料中,她猜得八九不离十,而且不觉得这有什么骇人之处。忖了一忖,她点点头:“嗯。”
赵系景失笑,脸上的紧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又惊讶又疑惑:“小姐姐,你‘嗯’什么?”
“你竟然不觉得恶心吗?”他接着问。
“哈?为什么会恶心?”叶西莫名。
“大部分人都觉得恶心啊,”干瘦男孩耸耸肩,“男人不该喜欢男人,女人不该喜欢女人,怎么说来着?违背了天伦吧!”
嘴巴开合几下,叶西还在整理合适的答语,陈寻在这时回头,面色比刚刚温和很多,从兜里抬出手向她伸来。
“……干嘛?”她转转眼珠,疑惑道。
“你把包给我吧,看着挺重的。”他眉头的深纹已被熨平,在淡灰夜色里笑了笑。
叶西卸下包递过去,动作僵硬得好似会动的木雕。同时她面向赵系景宽慰一笑:“你说天伦是谁定的?”
赵系景:“……那啥,我没什么文化。”
叶西:“那既然你都不知道是谁定的,何必还要在乎它?”
“有个比喻好像不太恰当,”她歪歪头,思忖着道,“你们应该知道牛顿三大定律,那是牛顿总结的,但你们做题时大概也经常忘记要遵循……在知道来源的定理规矩上无所谓,却在没什么根据的所谓道理上纠结,不矛盾吗?”
说完她又后悔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胡言乱语啥。
但赵系景似乎听明白了,弹弹烟灰无奈地笑:“你说得挺对,不过哈……要是你处在我这个身份,就不会看得那么明白了。”
叶西垂眸,音量变低:“唉……其实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我倒不是说我在安慰你,让你想开点……”她补充,“我只是在尽力表达,反正还是有人理解你的。”
“你喜欢男人喜欢女人,说到底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是坚持,就总有人支持你。”
赵系景的声线同手指一块微微颤抖:“但是很辛苦啊……很多人都歧视我。”
叶西措辞严谨:“呃,我觉得恋爱都是辛苦的,跟同性还是异性无关。”
尽管她没有恋爱经验。不过没吃过猪肉,猪跑总见过。
说到这里他俩都静默,陈寻提了提搭在肩上的包,深深看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这眼神被叶西精准撷到,喉咙发干发紧,她犹豫着说:“其实你们这样相伴相守挺好的。”
此话明明很违心,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她的心脏就像一张纸皱了起来。
话音被夜风和马路上的鸣笛吞咽,眼前二人同时呆愣在淡灰的背景中。俄顷,一道弯腰爆发出大笑。
叶西:“……”
陈寻甚至笑到手里的烟抖落在地上,赵系景抹抹眼角的泪,边笑边断断续续道:“你他妈……不会以为我跟他?”
叶西微微蹙眉,尴尬不已:“不……不是吗?”
陈寻笑得话都说不利索:“操,除非……世上没女人。”
叶西听了窘极,但与此同时,那张纸又像浸水的海绵,渐渐泡发平整开来。
她不自在地四处张望,嗫嚅道:“你们关系太好了,我误会很正常。”
赵系景艰难止笑,嘴角又泛起微微苦涩:“怎么说呢,gay还是可以有正常朋友的。”
叶西局促惶然:“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我知道。”
夜里的灰色变深,三人不约而同向下条街迈开脚步。戗风灯影间,陈寻重点了根烟,赵系景回头对她道:“你知道我下午去干嘛了吗?”
这是一个设问,她自是不用回答的。等了半晌后果然见他有些自嘲地接道:“心理咨询,我爸觉得我喜欢男的就是因为脑子有问题。”
“……”叶西认为很荒谬,“什么心理咨询这么不专业啊?”
他做了个鬼脸,故意很狰狞:“杨永信听过不?就那种青少年行为矫正……什么网瘾啊早恋啊同性恋啊,都能治的。给你电击,给你洗脑,给你绑老虎凳上面!”
顿了顿,他探身凑近她,刻意换上悚然的语气:“夜黑风高的夜里……那儿总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尖叫。”
说完他等着,似乎非常期待她脸上能出现惧色。
然而可惜,见过更可怕事物的叶西镇定异常,脸色寻常地注视他回道:“哦,变态。”
赵系景:“……”
一旁陈寻又失笑。
玩笑归玩笑,话题中的沉重始终无法轻易被忽略。叶西轻叹口气:“我这个问题可能很蠢……你没想过反抗吗?你也知道这根本不是心理问题。”
闻言,赵系景忽而正经起来:“反抗过,但没用。”
“后来我就明白了,有时候吧……”他的语调突然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符,沉沉得像个堪破世事的老人,“沉默顺从也是一种反抗。”
当晚层云遮得月亮无光,越到后,夜幕的深灰越像山样沉。叶西望着前方并排的两个与自己交际不深不浅的男孩,心里想道,每个人的躯壳下,都或多或少藏着一点故事。
世界复杂,成长真难。
到家更早的赵系景先作别,后来的路是陈寻陪她走的。
比残烛灯火还羸弱的月影里,她听他娓娓道来:“当初高一刚开学,我跟阿赵还不熟。有一回临节假日,学校都走空了。我去厕所,发现了被一群男生围堵的他……”
“他脸冲下被按进水池里,那几个男生倒握着一跟拖把,拖把棍子对着……”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陈寻凝重着神情,而叶西亦能想象到后续有多可怕。
“大概是因为我帮了他,所以他爸也只允许他跟我玩,”长长喟叹,“一个男生,不被允许与男生走得太近,说啥好呢……”
半分钟的沉默后,他嘴角带着浅笑问:“你是不是觉得一中还挺安宁的?毕竟好学生都是活在象牙塔里的。”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叶西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想到常在放学路上目睹的围殴,想到学校的贴吧,又想到老吴一直很关注的校园霸凌……于是她摇了摇头:“我从不这么觉得,也一直认为现实还有很多我看不到的黑暗面。”
她好像无力改变,所以这么多年都在努力避开这些。
长夜聊不尽,分别来得很匆匆。陈寻护送叶西到兴济小区门口,终于要散开。
快进小区门时她鬼使神差又回了头,他还站在一片无垠墨灰中,双手插兜注视着她。二人的对视有些许仓皇,他未料及她会回头,她也没想到他还在身后。
陈寻不太自然地掏出手在半空中挥了挥。
指尖在路灯大亮的光线下来回移动,成过眼的残象。
“叶西,”他喊,“你明天还来吗?”
叶西停下脚步,也抬手对他摇摆。起雾,夜凉了不少。
“还来!”毫不犹豫,她笑着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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