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边界03

小说:暗涌 作者:梁仝
    可是叶西也没有觉得更好受,帖子带着自己一串乱码所组成的ID成功显现在页面最底端时,她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也成了看客中的一员。

    那一下她的大脑是闷热的开水房,十几柱庞硕的开水锅炉嗡嗡作响,喷薄的水雾是沸腾的征兆,四散开来,将她缠裹于其中。所有的声响都带着潮湿的高气压,叫人听来很不真切……

    就连忽然响起的砸门声也是这样。

    叶西放下手机,面对房门的方向。耳鸣陡然消失,她高声问道:“干嘛?”

    门外站的是林俐,似乎很着急,门把被她拧得嘎吱响,叫喊的语调可以用“极其惨烈”来形容,好像别人的声音——某个市侩的凶狠女人的声音。

    “你锁什么门呐?!大白天的,不让我进来?哎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古怪了!”

    不容叶西解释,又是一阵风狂雨横的拍门声。

    叶西无奈,觉得自己刚缓和的耳鸣又得被拍回来:“你不是去上班了吗?”

    “你先开门!”声音里满是三伏天的燥热,又在门板下缘补了两脚,“我回来拿东西!”

    叶西懒懒地将自己从椅中拖起来,趿着拖鞋走去开门。门缝才拉开一丁点,就被门外的人蛮横地冲开。

    林俐头上戴着女式半面遮阳帽,墨灰的罩子掩去她的大半张脸,然而焦灼还是从里面溜了出来。叶西看见她太阳穴到颧骨上都是淋漓的汗,便仿佛看见了室外毒辣的艳阳天。

    她冲到床头柜前蹲下,穿着宽大老式蝶翼防晒衣的手臂四处乱翻,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

    叶西走到床边将落地扇打开,风扇头对准她的方向,顿了顿问道:“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林俐停下嘴边极小声的切切察察,但手上动作未停:“不用,你找不到,只会帮倒忙。”

    叶西遂不作声了,气流被扇动的哗啦动静在衬托下变得更响。

    “去哪儿了呢?”林俐自言自语,“我明明记得就放这里的呀。”

    嫌太麻烦,她索性往后敦实地一坐,双腿叉开夹住刚拽下来的最底层抽屉,埋进去搜找。明明风是全然对着她吹的,可她这会儿流的汗更多,叶西注意到,她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紧巴巴贴着皮肤。

    忍不住,叶西又有些自讨没趣地道:“东西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想找偏偏找不到,回头不找了,它搞不好又冒出来了……不然你就先去上班吧,晚上回来也许它又出现了呢?”

    林俐不耐:“你懂什么呀?我急着要的!”

    叶西沉默,并暗自决定再不操心。

    抽屉被挖空了,依旧徒劳无功,林俐挫败地弓着背沉沉叹气,而后站起来,惫懒的姿态似乎有些终于要放弃的意味。

    迎风享受了片刻,她瞥见立在风扇边的叶西,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怪异。

    “叶西。”林俐喊了一声,略带严肃。

    叶西松松地抬眼:“嗯?”

    林俐穿着半截健身裤的腿往前迈了迈:“你是不是动我东西了?”

    是个问句,却是在下定论的语气。叶西:“……”

    林俐:“不然我东西好好的,怎么可能找不到呢?这房间里又没别人。”

    说话间叶西看见床头处于风降区域内的壁灯,它很寂静——带着失落的寂静,周围的物件多多少少都被风吹出了波动,仅它一个麻木冰冷。她认为那盏灯就是自己现在的心。

    叶西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被妈妈这样怀疑,只是前几回都发生在小学阶段,属于忘不了但不愿提的记忆。

    虽然她差不多快释然了,那些记忆又被她一直怨着的人主动拧开阀口放出来,就有些极端残忍且血淋淋。

    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发生在五年级,那天好像也如此炎热,只不过还没有放暑假。

    作为副班长,她奉命替班主任收记全班同学的资料费。收到的所有钱理好,妥善装进一个结实的塑料袋,放学后同登记本一道放进书包最靠里的夹层。

    中午吃完饭睡午觉,她将书包挂在椅背上——是她习惯安放书包的地方。

    合眼前还影影绰绰地想起妈妈在饭桌上说过的话,大致是讲她钱包里的钱比昨天清点的少了五十元,怀疑是不是早上买菜被偷的,并且咒骂了几句那个尚且不知虚实的“贼”,说他买棺材就少五十块。

    叶西并没有想太多,对妈妈和她丢掉的钱还有些许的心疼,翻个身便沉沉睡去了。

    起床时她就预感屋内有某个地方与自己睡前的不一样,因为一丝不苟惯了,她对细节的敏锐度很超常。下床后直走向椅背上的书包,第一个反应就是拉开拉链去查看里面的公款。

    果然不出所料,袋子里分明曡撂齐整、用橡皮筋捆扎的纸币都乱成了麻。

    起初她以为是叶南干的好事,但不愿意在没证据时去质问,她懂这样做会令对方伤心。

    难过归难过,她还是光着脚站到书桌前,把所有钱都从袋子里拿出来摊在桌面上,一张张清查,核对账目,最后归回它本该清白的模样。

    重捆橡皮筋时,林俐推门进来了,看见她手里的一沓钱,目中有种尖锐的眼神,像两张包满言语的嘴。

    叶西扫了她一眼,安静地将钱收拾妥当,放回原处。那一下她很安心。

    可林俐不愿使她安心。

    林俐走到床边,边叠着薄被边旁敲侧击地道:“叶西,妈妈希望你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要清楚。哪怕你现在还小,但是这些道德观也应该培养起来。”

    叶西愣住,脚底踩的地板变成冰:“什么意思呀?”

    林俐张臂,抓着被角在半空中一抖搂,叶西的心也随着抖搂了一下。

    “如果真的是你拿的,妈妈希望你能敢作敢当。这次我不追究了,就当是我给你零花钱买吃的,只要知错就改、下不为例就行。”

    叶西其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机灵成熟,然而这句话令她愕然了许久,才终于弄懂是什么意思。

    脚底的冰结得更厚,她用微颤的语气回道:“你怀疑我吗?可是我没拿啊……”

    被子叠好了,规整地被码到床头,空气趋于寂静的时候,林俐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叶西则认为,这叹息等于一只法槌,在肃然的庭审结尾重重砸向底座,为百口莫辩的她定下了罪。

    她有些想哭,因为妈妈的不信任令她无力至极:“我真的没拿,这些钱都是班主任让我收的。就算你怀疑我,你可以先来问我,怎么能不经我同意就搜我的包呢?”

    而在家长眼里,孩子欲哭不哭、情绪激动的辩解都是他们幼稚的手段拙劣的掩饰。

    林俐弯下腰来以掌熨平床单的褶皱,但熨不掉自己眉间的沟壑:“算了算了,这事到此翻篇吧。你说你没拿,就当你没拿吧!”

    忆中忆,这话又让叶西想起小时候家里盥洗室的灯坏了,爸妈莫名其妙就说是她开关时手太重弄坏的,她回不是,说自己用的时候还好好的;他们便会带着笑回答:“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她悲哀地将自己比作被冤枉的犯人,又讥诮自己比他们或许还好一点,毕竟他们再怎么声明自己的无辜,审判者也不会来一句“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那天下午,依然是林俐骑车送她上的学。进校门前她回身望了一眼,林俐穿过人群投来的眼神还是没变——诘责、尖锐、血淋淋。

    此刻,林俐将那样的眼神从过往掘出来,擦擦灰,又安进了自己眼里。

    风扇仍在呀叫,林俐又说:“它又不会自己长腿,难不成还能自己跑掉?家里不会来贼了吧?”

    叶西略一踌躇后耸耸肩,讽刺道:“大概是来了吧。”

    林俐听懂了,皱起眉头,抬起手掌为自己扇风:“你别瞎说啊!南南已经学好了!”

    此话一出,再多说什么都无益。心里生出大片的凄凉,扭头看看那盏壁灯,又看看自己光着的脚,叶西径直冲出了房间。

    一鼓作气跑到楼下,叶西站到楼房身影之外,眯着眼睛抬头,看烈日滚烫的汗与油往地上掉。

    她想了又想,始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从兜里翻出手机,第一反应就是打给陈寻。

    陈寻不等铃响过三声便接起,欢悦中带着丁点诧异:“嗯?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叶西退到绿化带边,抬脚踩在边角一片被太阳灼亡的叶子上,蹭了两下,听它发出枯哑的哀鸣。

    “你在哪?”她问,忖了一忖、调整语气后补道,“我在家待着太无聊了,想出来玩。”

    陈寻沉吟片刻,答:“其实我现在就在家里无聊中。”

    叶西又将叶子磨了磨:“哦,那……你打算出来吗?”

    话筒里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笑意,陈寻回道:“可以出来啊,但是去哪?外面这么热。”

    叶西抿抿嘴:“这种问题应该我问你?我才是真的不知道去哪。”

    陈寻笑:“那要不然,我再带你去网吧?”

    叶西咬牙:“……好。”

    那边传出一阵翻东西的响动,半晌后递来陈寻的应答:“行,你到小区门口等我,给我十分钟。”

    挂电话时阳光看起来还是很烈,笔直往下成一把斧子,劈出阴阳交界的一条线。叶西隐在楼房偏角,看见妈妈急冲冲从楼道里跑出来,飞奔上电瓶车。这时候确实看不清楚她脸侧的汗,然而叶西还是觉得,她给自己带来的情绪,依然是无边无际的焦灼。

    叶子的尸骸被磨得稀碎,只剩根茎,也不再鸣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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