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暑假,网吧尤其吃香。虽然站在吧台处往里望,看到的分明只是一方黑色,然而走进去,黑色里四处都是一排又一排闪烁的方格,方格前都坐着吴戈犀甲、骁勇奋战的热血少男少女。
甚至都找不到连坐的位置,机位以外的空地就这样将陈寻和叶西晾在正中。
他看一眼她,眼神似乎在问“怎么办”;而她回一个目光,表示自己无所谓。
有人酣战得上头,却败北,愤怒地提起整个键盘在桌面上哐哐几下……
“我草你大爷!你会打不会打?不会打你他妈打什么打?卧槽你还敢跟我怼?你妈今晚打牌必输,明早买菜必涨价,后天出门必遭贼!你作业写完了吗你就在这哔哔?滚!拉黑举报再也不见!”
叶西:“……”
陈寻轻笑:“常态,都这样。这还算骂得轻的,顶多是个青铜。”
叶西睨他:“你也这样?”
陈寻一脸意外:“怎么会?我从不这样,因为我从不会输。向来只有我屠杀别人的份,没有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份。”
叶西白他一眼,懒得说话。
他反而很来劲:“别问,我的志趣就是屠杀。”
正扯着皮,陈寻兜里的电话响了,拿出来一接,面前立刻蒙上一层冷灰色。叶西觉察到些许不对头,投去一记询问的眼神。
又有摔键盘的巨响,因而他回了什么她没听清,只看见他颈上喉结起伏了两下,眼眶里盛满阴寒。
挂完电话,他直接迈腿向外走,甩了一个背影给她。她跟上去,莫名其妙地问:“发生什么了?”
陈寻走得很急,边走边找钥匙:“发生了点事……阿赵好像在学校贴吧被网暴了。”
叶西脚步踏空似的一滞。她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不由担忧地问:“他还好吗?”
冲到炎热中,陈寻抬腿坐上车时才回答:“他在电话里还挺冷静的,先见到人再说吧。”
他把着车头,将后座空位留给她,她却犹豫:“他……应该只需要你去吧?我又不算他的朋友,去了他会不会生气?”
疑惑了片刻,他温和地看过来,意味深长道:“你都把他当朋友了,他怎么会不当你是朋友?”
叶西稀里糊涂地上了车,待他骑了好远才琢磨出话里的端倪,有些局缩地问:“他是……猜出,那个为他说话的人是我?”
陈寻背挺得很板正,碎发被逆风往后吹,答语也一道飘至后方:“他没猜出来,只是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有这样一个ID,我估计是你。”
叶西怔忡:“诶?为什么?我明明……隐藏得很好啊?”
话尾语调虚了不少,跟风没关系,是她心里也没底。
“还行吧,别人应该是看不出来的。对我来说太容易了,”陈寻笑,“毕竟阿赵除了我也没别的朋友,那么笃定地说出‘是他朋友’以及‘他是同性恋’的,不就只有你了?”
叶西沉默,进而暗自感慨了起来。她也没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当时的她能那样居之不疑地坚称是赵系景的朋友,现在回想,都记不起来自己说这话时的心理活动。
又或许,孤独与孤独会不自觉相吸。
拐了几个十字路口,一路直奔远离市区的方向,陈寻又说:“我想,阿赵应该会很开心很感动。”
车速极快,街景过眼一瞬便偬卒地后移,陈寻的衣服都向背鼓了起来。叶西只消看他手掌在车把上不停的调换,就读透他心里的着急。她想了想,微微前倾问:“你骑车都这么快?”
问的时候心脏砰着前襟,为她心里那个似是而非的推测。
正前方黄灯闪过最后一下,陈寻开到最大档冲了过去,答道:“也不是啊。”
“重要的人等我,我才会这样急的。”
前襟颤了又颤,叶西在这样的答案中失了神。
赵系景等待的地点在牙山顶。
牙山位于T市城郭线,海拔本不算高,但在这个三十层建筑都算尤其稀奇的城市,已被当做制高点般的存在。山顶有座失修的塔,夜里还点着诡谲的绿光,追根究底委实不算什么名胜。可是好在草木多,又得益于热岛效应,夏夜里总凉快,是不少家庭晚饭过后散步消遣的不二之选。
叶西对牙山的印象只有两回,不过自然都没有家人的参与,基本是学校组织的春秋游。
她不懂为何这俩“难兄难弟”一心烦就往山啊墙啊一类的高地跑,难不成如此就可以治愈心灵?此番迷惑等她跟着陈寻到了山顶,慢慢地就理解了。
太阳斜照着空落落的山顶,赵系景独自窝在塔角,脚边堆着几包零食跟一捆啤酒,额角还有一小块新添的疤痂,阳光照上去,像灰砖附的新裂纹。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不悦,嘴角往上抬,是几近面无表情的淡然。
陈寻走过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作无声的招呼。而他看见叶西,现出一霎的表情,友好地轻声道:“Hi,叶西。”
叶西冲他颔首,也挨到陈寻身边,小心翼翼地择词:“赵系景……你别难过。”
“啪”,陈寻开了一罐啤酒,悬在半空,等赵系景手里的来碰。
赵系景头向后侧方仰,递给她一个镇定的微笑:“还行,不是很难过。我习惯了都。”
说完他将啤酒往陈寻手里的靠过去,铝锡碰到一起的轻响,总是不够成熟、稍显青涩的相互慰藉。但也有特殊的力量,仿佛年轻人能借此让伤疤撕开几次又愈合几次。
陈寻:“你想在那帖子下面说什么吗?我们替你传达……或者,你自己说。”
赵系景:“算了吧,这玩意儿人要是能那么好被理解,就不会牵扯出那么多是非了。”
他口中的“这玩意儿”,像在指同性恋,又像在指他自己。四个字被他念得掷地有声,带着十足的悲剧性。
叶西将自己往塔边倚稳,这样一来,三个人都差不多身后隐在阴暗里,身前又有天光的关照。
她默了片刻说:“也不能这样说,每个人都有可能会陷入不尴不尬的境地,自己有勇气是最首要的,你敢说,别人才敢支持你。是非这东西,是生活中永恒的命题,不管你怎样做它都不会全部消失的。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总有人看你不顺眼。”
赵系景仰脖子,往嘴里丢了块薯片,嚼着问:“那既然这样,我说与不说都没屁用啊……”
语气比刚刚放开了一点,仿佛他的情绪在一点点向外挤、向外倾泄。
叶西有自己的看法:“可是你说了会让自己好受一点吧?毕竟谁都讨厌憋屈的生活状态。”
赵系景不作声,手里被捏出哗啦啦的包装袋替他发出哽咽的、苦闷的声音。叶西压低了呼吸,有些害怕惊动他此刻脆弱下去的灵魂。
陈寻喝了好几口啤酒,嘴边却是干干净净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吧,”他语气严肃又低沉,好像有所暗指,即便没回头,叶西没来由觉得他在跟自己讲话,“劝别人坦荡容易,到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赵系景则以为他在对自己说,整个肩膀都颓伏了下去,幽幽答道:“好吧,你说得真他妈的有道理。”
叶西下巴扬得很高,直迎山对面腾腾燃烧的太阳,像是非要证明什么,她略带赌气地说:“不知道,反正,如果有一天我被陷入这样的境地,我一定会大胆为自己发声。”
顿了顿,又补充:“不为别的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赵系景回头看她,眼中有泫然饮泣的委屈与敬佩:“好吧,你真他妈硬气!”
叶西:“……”
笑着笑着,赵系景的嘴角开始向下滑:“这事儿让我为难的是,一旦我掺和了,老吴保不齐得知道……老吴知道了,我老爹也得知道,他八成是要把我半身都打残。他给我最后的底线就是,只要学校还不晓得我这个隐情,那就没事,大家还能得过且过。知道了,那我全完,我们家也全完。”
他鼻腔开始酸胀,流不出来的眼泪向里面倒灌,喉间也呛着眼泪,话间夹带下水道抽水的呜鸣:“我老娘还在ICU没脱险呢……我们家再不能有劫难了。”
赵母有慢性肾炎,肌酐稳定的时候保守治疗与调养足矣,可是几乎什么都不能吃,人瘦得刮骨衬皮,这样一来抵抗力在她身上形同虚设,一点小感冒都能把救护车拉到赵家门口。除了小感冒,会要她命的还有愤怒——她不能生气,生气便会牵一发动全身。原本赵系景这事,他跟他爸都瞒着她,瞒得很好很周密。
赵系景双肩抖了起来:“她这次病危……都是因为我。我他妈禽兽,没忍住躲房里看钙片……她进来给我送刚叠好的干衣服……”
到这里,他讲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讲下去,留下一大片苍凉的寂静。
叶西喉头紧缩着,耳膜一抽一抽,极为难受。
陈寻低低地长叹口气,啤酒从他掌心脱下,被他抬脚一踹,刨着空气滚了老远。山顶只剩它咣当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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