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已经被收拾干净,住院用过的东西都收进了袋子里摆在床尾,九岁红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见天星捧着手进来,他有些担心地想要起身,可最后还是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拄着拐杖不肯看她。
刚好天赐结完了医院费用拿着单子进来,见房里气氛有些不对,就上前拎了袋子扶着老人家率先出了医院。
天星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跟上。
一直守在病房门口的罗诚看见他们出来,连忙站起来。九岁红和段天赐路过时毫不客气地对他哼了一声,罗诚倒是丝毫不在意,只是拦住了晚了几步出来的天星。“天星姑娘,你们这是。。。”
“我爹出院了,我们现在要回去。”天星刚说了一句,段天赐就站在不远处叫她,见九岁红脸色又黑了几分,她匆匆跟罗诚告了别跟上去。
在医院门口招了人力车回家,天赐在车上拉着她悄悄说:“天星,我知道刚刚爹对你们动手是不对,可是他也是真的着急上火了。刚刚在走廊我们看见天婴在医院花园跟那个许星程拉拉扯扯,回来又看见你同罗浮生不清不楚。爹向来教导我们要自重自爱,看见你们这样他会生气也是情有可原的。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天星摆弄了一下被包得丑丑的手,“我跟罗浮生没有不清不楚,我到底为什么会给罗浮生唱戏,哥哥你应该很清楚。”她知道九岁红不是不讲理的人,但是他到底还是伤了她和罗浮生,他们清清白白,平白无故受了憋屈,她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
段天赐的脸色一下子有些难看,皱着眉半天说不出话来。
人力车从医院出来,一路就跑回了栖云轩,眼看着就要停下来,段天赐有些担忧的看着天星,最后她终于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爹的。”
说完,车子终于停在了家门口,天星率先下了车,走到前面九岁红的车边伸手打算把人扶下来,可九岁红看了她一眼,拂开她的手自己下了人力车。段天赐提着行李跟在九岁红身后进了院子,带着天星进了房间。
九岁红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板着脸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问道:“手怎么样了?”
天星扯起嘴角笑了笑,“没事,陈医生已经帮我接好了骨头固定好,只说是一个月之后要去医院拆夹板。”
九岁红抬眼看了看她手上的纱布,嗫嚅了一会儿,却还是说道:“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在医院里给他唱戏?”他说得痛心疾首,就好像天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似的。
不等天星回答,天赐就在旁边抢着答道:“那人就是洪帮的二当家罗浮生。”
“洪帮?!”九岁红终于记起来当初他进医院前唱的那场《群英会》,在台下惹事的人似乎就是那个罗浮生,他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许多,“天星,你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的?我住在医院里的这半个多月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你给东江第一大黑帮的二当家唱戏,天婴就跟医院里的许医生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要是我再多住几天,你们两姐妹是不是打算把我这戏班的房顶都掀了?!”
“爹,我们没有!”
“没有?那你说,你怎么会认识那个罗浮生的?你为什么会在医院给他唱戏?唱戏不能去戏院听吗?那里是医院,你怎么好意思开口?”九岁红手里的拐杖扬了扬,举起来远远地指着天星。“还有上次,天赐说你那天彻夜未归,回来的时候还穿着衣料上乘的礼服,那晚你去做什么了?是不是跟那个罗浮生在一起?”
天星咬着嘴唇说不出话,这件事怎么解释都不对,她不想把天赐和天婴牵扯进来,可是如果不提他们整个过程又说不清楚,她左思右想找不出一个好借口,只好沉默着不说话。
可在九岁红看来,她这样的表现就是心虚的无话可说。
他更是怒不可遏。“即便你不是我亲生,可你跟着我们也十年了,我向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天星垂着脑袋,摆弄着右手上的绷带接头,“戏子虽然是三教九流,但我们更要自尊自爱,越是被人看不起,越是要有分寸有风骨。”
“既然你都记得,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他罗浮生是什么人,我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不错,自古以来确实是有风流才子捧角儿的佳话,可你一个上不了台成不了角的小丫头,他凭什么就这么捧着你?还不是看上了你的皮相?!”九岁红说得气愤难当,掩着唇咳嗽起来,段天赐连忙端上一杯茶水,却被狠狠地按在了桌上。
“爹,我和罗浮生不是。。。”天星想要解释,可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大师姐从外面冲进来,急急忙忙地喊着天赐,却在看见九岁红的时候慌乱地闭上了嘴。
这样子一看就是出了事不敢让九岁红知道,大师姐看了看天星和天赐,然后又偷偷瞄了一眼九岁红,尴尬而讨好地对他说道:“师父,您出院了啊?身体好些了?”
九岁红却不买她的账,直接板着脸问她:“这么着急忙慌的,出什么事了?”
大师姐嗫嚅着不敢说,九岁红原本就在气头上,见状更是受不住脾气,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的盖子都跳了一下:“我的话在你们这儿都不管用了是不是?说!”
大师姐被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这才说了实话:“天婴。。。天婴在戏台上被人打了!”
四人急匆匆地赶到隆福戏院,进门就看见台上一片狼藉。台下的观众已然散尽,只留下桌席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碗果碟,戏台上也是空空如也,只是一地的纸屑果皮乱糟糟的,其间还夹着几个砸烂了的生鸡蛋。
进了后台,就看见戏班的人都围在一处,几个上台的连妆都还没卸,一个两个或窃窃私语或高声议论,闹哄哄的比外面热闹的多。
九岁红还没吭声,就有机灵的徒弟看见了他们,同伴之间相互提醒,很快大家都噤了声,纷纷低着头靠边站好,一副诚恳认错的样子。
路也就这么让开了,被围在人群中间的段天婴也看见了进来的几个人,她胡乱抹了一把还沾着鸡蛋液的额头,站起来的样子很是慌乱:“爹,你怎么来了?出院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九岁红冷笑一声,盯着她说道:“我要是不来,倒还真不知道你能把这戏班折腾成什么样子!”
可九岁红到底还是要面子的,隆福戏院究竟是马老板的地方,他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教训自家的孩子,反倒是端着大家长的态度给马老板道了歉。马老板倒也是明白人,也没有太责怪天婴的意思,更何况今天的事情他们戏班初来乍到看不明白,他在东江多年还是看得出一些端倪的。
最近段天婴同警察局局长家的公子走得近,瞧着架势倒有几分能攀上高枝的意思。可那许星程到底也是东江富家公子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一位,洪许林三大家族的三个少爷里,林家公子最为沉稳,看似平易近人却实则待人最为疏离,洪家的罗浮生虽然是三个人里样貌最好的一个,可到底是匪气太重,只有那许家少爷,地位不凡且留过洋,行事做派都是开朗洒脱,瞧着就是托付终生的不二人选,如此一位佳偶良婿突然对一个戏子如此上心,说不引人嫉妒是不可能的。
故而不论是那些暗自倾心的世家小姐还是那些偷偷将许星程内定为自家女婿的上流家长们,总会寻些由头来找段天婴的麻烦,马老板收了那几个贵气小姐少爷的赔偿金,自然也就明白今天这场闹剧是冲着段天婴来的。戏子薄命,红颜寿短,在这个大东江又有多少人会在乎一个唱戏的死活,更何况他们今天只是小小的教训一番。
可马老板不跟他们计较,并不代表九岁红的气就消了。相反的,原本在医院里发泄了一通,被天星的伤浇灭了不少的怒火又一次熊熊燃烧起来,他带着弟子们回了栖云轩,然后叫上了天赐兄妹三个,关起门教训。
兄妹三个齐刷刷的跪在堂前,段天赐向来是最畏惧父亲的威严,自然是一句话都不敢说,段天婴却不同。她从小就受九岁红的宠爱,吃过的苦最少,受过的罪也最少,因为是女孩子,那些该有的责罚九岁红也往往是能免则免敷衍了事,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面对九岁红的责问,她也是毫不相让地为自己辩解,就连天星偷偷揪着她的衣袖都不能让她停下来。
“爹,我与许星程只是朋友,我们的交往都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关心和问候。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什么我拦不住,可是我自己行得端站得直,不怕别人说。”
九岁红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气得直发抖:“你不怕?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而且你说什么行得端站得直,可你跟那个许星程在花园里拉拉扯扯的可是我亲眼看见的!眼见为实你懂不懂?”
天婴挺直了腰板,说话理直气壮:“今天在花园里我走路不小心崴了一下,许星程是来扶我,我们没有拉拉扯扯。”
“就算是你说的这样,但你有没有想过旁人看了会怎么想?我说过,你在成角儿之前不许有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你别想再出去见那个许星程,更别想着交什么男朋友!”
“爹!戏我肯定会好好唱,但是您不能拦着我交朋友啊!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生活的!我只是您的女儿,又不是您的傀儡,我也是有我自己的想法的!”天婴为自己感到委屈,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要多认识几个朋友,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爹就是不许呢?
眼看着九岁红被气得心气不顺快要晕过去了,天赐连忙劝道:“爹,天婴今天在戏院里受了委屈,说话自然就冲了一些,等过几天她缓过来,就会明白您的心意的,您别生气了。”
九岁红白了他一眼,转而看向天星:“天星你呢?你在我戏班十年,我虽没教你什么大本事,可到底还是不短你吃喝,且不指望你为戏班添彩,可至少别为我们惹事吧?如今你做出这种事情,惹上了罗浮生这种人,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原本以天星的性子,她大多会顺着九岁红的意思认错道歉,息事宁人,可今天他的话听在她耳里,却刺的很。“爹,罗浮生不是坏人,他生在黑帮无法选择,我们不应该因为出身就否认他的为人。就像别人只因为我们是唱戏的就轻视我们一样,您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
“就是,爹,您这样根本就跟轻视我们的人没什么两样。再说了,许星程他只是一个医生,本性就是乐于助人的,他不但帮过我,也照顾过您啊。”天婴趁机在旁边帮腔。
两个姑娘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牙尖嘴利,九岁红觉得自己原本就没有完全恢复的身子席上一股股难以忽视的倦意,他被气得不轻,浑身都带着无意识的颤抖,缓了好一会儿才将涌上来的眩晕感压下去,然后用拐棍指着天婴说道:“你,去排练场给我跪着,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不想明白不许起来!去!”
天婴也不含糊,堵着气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打开了房门风风火火地走到了门口的排练场,对着房门就跪下了。
九岁红看着她明显不服气的神色更是冒火,也不顾门外弟子们为天婴求饶,又对天赐说道:“天赐,把天星带回房里去,在手上的伤好之前,不许踏出院门半步!”
“爹。。。”见两个妹妹都受了责罚,段天赐有些不知所措地叫了九岁红一声,可下面的话还没说,九岁红就一把将桌上原本放着的茶盏扫到了地上。
白瓷的茶盏在桌前碎裂成片,已经凉透的茶水撒在水磨石铺的地板上,四下溅湿了一大片,原本嚷着为姐妹两求情的戏班弟子们一个个都噤了声,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天星低头看着滚到面前的一片白瓷片,这原本是她送给九岁红的,自己最喜欢的一个茶盏,可是现在它碎了,被九岁红亲手摔在地上,碎的那么彻底。
她扯着嘴角自嘲地笑了一声,有些明白过来,不属于她的东西到底还是留不住的。
顺从地跟着段天赐回了房间,天星再没有说一句话。段天赐以为她还在赌气,想了想还是劝道:“天星你也别怪爹,我们跟罗浮生都不熟悉,担心你也是自然的。而且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洪帮的二当家,万一哪天发起狠来,我们谁都保不住你。。。”
“好了师哥,我知道了。”天星打断了他的话,转身把人推出了房间,“我累了,先休息了。”
段天赐被推出了房间,站在门外呆了片刻,实在说不出什么旁的来,只好转身站在走廊上看着楼下跪着的天婴。他心里没由来地慌张起来,就像是即将丢失最贵重的东西一样,他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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