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畅淋漓地哭了一通,天星也终于安静了下来。罗浮生把人抱回了床上,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了药油给她手臂上脖子上都仔仔细细地擦上。
罗浮生娴熟地在手心搓热了药油之后在她手臂上轻轻揉按,神情认真而专注。在房间里柔和的灯光照耀下他身上的戾气都软下来,整个人乖顺的像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兽,收敛起他锋利的爪子为她舔舐伤口。
房间里在这一刻安静异常,罗浮生担心哪怕是呼吸之间都会有怒气跑出来激得他去做一下不计后果的事情,所以他只能强迫自己专注为她擦伤不去想别的事情。
天星感觉到他在强压自己的情绪,就想着说点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浮生,你为什么都不问我?”
罗浮生已经把她的两只手臂上的淤青都擦了一遍药油,又倒了一点在手心搓热了伸手贴上天星的脖子,天星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可最后还是乖乖地抬起下巴露出脖子,那上面的指痕怎么看都觉得刺目,他手上的力道轻柔,心里却还是渐渐发狠,听见天星的问话,就顺着她问道:“问什么?”
“我到底是谁?我的身份,我的来历。你很早已经知道我不是九岁红的亲生女儿了,为什么一直都不问我?”天星歪着头,视线刚好与罗浮生错开,脖子上他的手还在轻轻按揉着,带出一丝细微的痒,痒得她脸微微泛红。
罗浮生叹了口气,认真注视着她脖子上被摩擦得微红的皮肤说道:“你如果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多问。”
“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只是。。。只是觉得,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天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一直藏在心底的故事说了出来。
其实天星的故事,并不是什么精彩绝伦或者感天动地的悲情谈资,可如果被说书先生稍加润色之后,也能赚得不少人的同情泪。
与这个年代许多穷苦人家的姑娘一样,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家人卖给了人贩子以换取可供余下的人生活一段时间的口粮,而后就开始了与一群小女孩一起被不断倒卖的日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是深宅大户,或者是杂耍戏班,她总是呆不长久。
七岁那年,她因为顶碗时摔碎了一个瓷碗而被师父打得哀嚎求饶,旁边的人看不过去了,直接花钱把她买了下来,带了回去。
收养她的女人叫白如玉,是当时地方上有名的戏子,不论是身段还是唱腔都是数一数二的。天星本身就有学过戏的底子,再加上天赋不错,跟在白如玉身边学了两三年,将她的风姿学了五六成。只是这五六成,就足以让她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在当年的梨园圈子里传出不小的名号。
而白如玉虽然名声在外,但不幸的是投身的戏班不景气,里外里只靠着她一个人撑着,戏班的班主是她的表哥周勤,唱戏的本事勉勉强强算是过得去,但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即便是有白如玉这样的名角儿养着,戏班的日子也渐渐过不下去了。白如玉憋着一口气,在天星进戏班的第三年的中秋夜里,跟着一个年轻生意人悄悄地离开了。
白如玉走的掩人耳目,为了迷惑周勤,就将天星留了下来,也或许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要带这个天赋极高的小徒弟离开。有她亲自教出来的徒弟代替她在戏班里支撑一天,白如玉心里对周勤这个唯一亲人的愧疚就会少一分。
可是白如玉没想到的是,她留给这个十岁孩子的,不仅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戏台,还是一个火坑,一场灾难,一个吃人的无底洞。
名角儿的离开给戏班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少了白如玉的周家班成了地方戏曲界的笑柄,那个在戏台上风光无限身子曼妙的女人的骤然失踪成了城里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猜测好奇的有,感叹唏嘘的有,更多的,是肮脏不堪的调侃和幻想,似乎在那些不相干的男男女女眼里,只有带上庸俗媚色的故事才是白如玉真正配得上的。
原本就根基不稳的周家班越发惨淡,即便有天星这个小神童在,戏班的日常开销也渐渐无力维持。周勤整个人越发颓丧,越是没钱酒就喝得越凶,喝的越凶,日子就过得越发艰难。
戏班里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走了,不论周勤打骂威吓或是好言哀求,都阻止不了这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他犹如一只困兽,暴躁冲撞却无法摆脱眼前的困境,只有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然后醉酒之后对天星的拳脚相加来发泄自己在别处受到侮辱委屈。
十岁的孩子求助无门,只能自己想办法找机会逃跑,只是她逃跑的路费还没攒够十分之一,周勤的疯狂已经达到了顶点。
白如玉在的时候,最拿手的就是一曲《霸王别姬》,她生得美,穿上虞姬的行头,水袖挥舞起来仙姿飘飘,那双眼睛也是顾盼生姿,透着勾魂夺魄的媚态,多少戏迷票友,都是因为她的一段霸王别姬拜倒。天星跟她学戏三年,这虞姬的风姿,学得了五分,可那个眼神,却学了有七八分。
这天周勤又喝醉了酒,逼着天星换上妆,站上了戏台陪他唱这一曲《霸王别姬》。那时他们与别的几个戏班一起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东西南北的厢房里周家只占了两间,院落的中间是一块不小的空地,平日里几个戏班的人唱念做打练习基本功都在这儿,空地上搭了个简单的戏台,算是给那些新学的弟子练胆用的。
周勤与天星这一老一小上了台,台下不多时就围了不少人,他们只当是平常的练习排演,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
谁都不会想到,周勤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发了疯。
十岁的孩子边唱边舞,一副鸳鸯剑虽然耍得略显稚嫩,但就这个年纪而言已经是超凡了,她微微喘着气做完最后一个动作,还没来得及开口接着唱下一句词,就被人揪着衣领拎了起来。周勤狰狞凶狠的面目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盛怒之下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浑浊酒气的呼吸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朝着她吼道:“为什么要走!我对你不好吗?”
不等天星有所反应,周勤就用力地将人掼到地上,力道大得天星几乎要立刻痛晕过去。原本就过大的戏服被撕扯得残破不堪,周勤抽\\出不知什么时候藏在身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她单薄的肩膀。
女孩凄厉的尖叫惊得所有人汗毛直竖,鲜血溅在周勤的脸上,将他原本就扭曲的五官染得越发恐怖异常,伴着天星的哭喊,周勤狂笑起来,拔\\出几乎要刺穿她身体的匕首,在她背上胡乱地割着,阴森恐怖的怪笑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哀嚎:“我让你逃!千刀万剐,我要把你千刀万剐!你逃不掉的,走不掉的!哈哈哈哈!”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台下的人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最后还是一个女孩的哭声惊醒了众人,男人们慌忙爬上台去将已经疯魔的周勤拉开,却看着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天星不知所措。
“叫大夫啊!”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段家班的班主九岁红,他一边让台下的弟子去找大夫,一边弯腰把那个小小的血人抱起来。他自家有一对儿女,小女儿比这周家的丫头大了两岁,平时两个小姑娘时常玩在一块儿,他也喜欢周家这个乖巧的小姑娘,现在自然是比旁人更看不得她受难。
九岁红刚抱起天星,就听见周勤的一声大喊,突然挣脱开了原本就是虚虚拉着他的几个人,捡起被打落在地上的匕首狠狠地扎进自己的胸膛。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九岁红还没来得及转身,趴在他肩头的天星将这一幕看了个全,她眼睁睁地看着周勤倒下去,身上原本就被她的血染得乌糟糟的衣服越发粘腻,胸口的伤口涌出大片大片的血浪晕得她一阵天旋地转。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她看见周勤狞笑着瞪着她说道:“我会跟着你!一辈子,你别想摆脱我!如玉,你摆脱不了我!”
一直到现在,天星都忘不了周勤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曾经听说,有的人重伤昏迷之后再醒来,会忘记很多事情。为什么我不可以呢?”她低垂眼帘,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问。
罗浮生不是没有猜测过她的过去,当初在看见她背上的伤疤的时候,他就觉得她一定经历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只是他怎样都猜不到会是这样一个惨烈的故事。尽管天星现在再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语气平淡到像是在讲述一个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故事,罗浮生还是忍不住去想像她当初的无助和撕心裂肺,那时候的她只有十岁,不仅承受着身体的剧痛,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纠缠的可怕梦魇。他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知道那有多可怕。
伸手将她抱在怀里,罗浮生感受到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那些冠冕堂皇无关痛痒的安慰人的话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抱紧她,企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身体里的寒冷。
天星靠在他胸口,耳边传来他一声一声强有力的心跳声,让她因为回忆而紧缩的心脏渐渐放松下来:“伤好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睡不好觉,每每入睡都会被噩梦惊醒,也不爱说话,如果不是娘和姐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那段时间。”
刚开始的两年,她身子一直不好,每天病蔫蔫的没精神,又自闭怕人,只有段夫人和天婴一直坚持不懈地照顾她,她们白天陪着她说话,晚上搂着她睡觉,就这样一点一点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霾。只是从那之后她再也无法登上戏台,那个在别人眼里锣鼓热闹的光鲜之所,在她看来,却是鲜血淋漓的恐怖地狱。
“所以你之前会跟我说,你不敢。”罗浮生想起之前在公园凉亭里她说的话,这下才明白她那时与平日里的灵动活泼截然不同的神情背后隐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份苦难。
“嗯。”天星靠在罗浮生怀里闷闷地应了声,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肯抬起来,“爹娘心善,留着我这个没用的戏子在戏班,后来娘因病去世,我跟着段家班辗转到了东江,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罗浮生紧紧抱着她,有心想问她今晚的事情,可又怕再触及她的伤心处,她已经将自己过去的惨痛经历翻开来给他看了一遍,就没有必要再让新伤旧痕一起流一遍血。
可是天星却没有停下来,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再瞒他,她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其实我猜得到,当初爹肯留下我,多半是看中了我唱戏的天赋,可是没想到我因为周勤的事情留下了病根,和废人没什么两样,他们还肯留我,一定是有别的心思。。。其实,如果一早爹就跟我明说了,要将我养做段天赐的童养媳,那我,就不会从小就把他当成哥哥看待。。。”
“他们什么意思?要你嫁给段天赐?”罗浮生慌了,松开手扳正她的身子肃着声问。
天星神色黯然地点点头,却又为九岁红辩解道:“爹没有亲口说,应该是只跟段天赐提过这个念头,不然段天赐他不敢的。而且今天,也是爹出现救了我。”
罗浮生的火气又冒了上来,抓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收紧,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所以呢?你会答应他们吗?”
天星被他捏得疼了却不敢出声,听他这么问连忙摇头:“不会,如果我答应了,今晚就不会在这里了。”在她心里,段天赐始终是哥哥,即便是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可能成为丈夫,更何况现在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罗浮生。
听见她的回答,罗浮生再次抱住她,磨蹭着她的鬓发忍不住红了眼:“你不可以答应,绝对不可以。”
他无法想象失去她的日子,虽然他们在一起并没有很久,但是他已经认定了她是他罗浮生的妻子。倘若天星真的答应嫁给段天赐,一想到今晚他们就可能会又夫妻之实,他的心就痛到无法呼吸,他的火气就大得能把所有理智焚烧殆尽。
还好,还好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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