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冰酝想着楼星环那句问话, 搞不明白他是希望他高兴呢, 还是希望他不高兴呢。
想不明白,于是他就懒得想了, 随意道“他活着,不好吗”
楼星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种眼神, 似悲哀,又似做了什么决定,眸色隐晦。半晌, 他率先撇开了视线“好。”
王府大堂里热闹极了, 人多,说话声也多, 此起彼伏, 不绝于耳。
有人涕泗横流着,呼天抢地谢天谢地,有人在慌忙地指使着人叫凉王和王妃过来。
他和楼星环去到的时候, 楼星初正跪在地上,拉着庆王的袖子,满脸通红“父亲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自从离开一年多后回来,鹿冰酝就发现,楼星初和楼星环两兄弟越来越不相像了。他以前没看过几眼楼星初, 侧王妃被逐出王府之后, 楼星初是府里唯三的庶子之一, 偶尔会因为礼节去他院门口问安为什么是院门口,是因为他不喜欢陌生人踏足他的地方所以当他们三人同聚在他面前时,鹿冰酝还是能隐约看出他们相似的面容轮廓。
不过后来楼星环继承爵位,掌管王府大权,气势越发凛冽,而楼星初失去了母族的倚仗,越来越怯懦,在鹿冰酝面前,几乎是个隐形人了。树倒猢狲散,长平的公子哥也都明白这个道理,离楼星初越远越好,而对楼星环,无不趋之若鹜,希冀借着凉王的权势蹭得一分好处。
谁能想到在十多年前,鹿冰酝还未进府时,他们两个孩子在王府的地位是相反的呢。
此刻,凉王站在他身侧,神色沉稳,情绪丝毫不外露,而楼星初用衣袖抹着眼泪,似乎惊喜交加,仿佛遇到了救世主回来。
“庆王爷活着回来了我们王府有天神庇护”
“真是菩萨保佑啊”
“鹿公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三少爷也是老爷看到他这么出息,也会很欣慰的”
喧嚷声中,庆王坐在轮椅上,似乎累了,没有说什么,正闭目休憩。
梅姨娘吩咐人道“快,去把星环和鹿公子”话未说完,抬头就看见他们两人在外围,安安静静的,既不进来,也不说话,脸色一喜,连忙走上去“王爷回来了。”
大家也都注意到他们来了,立刻安静了下来,低着头,自觉分出一条路。
“凉王万安,鹿公子万安。”
两人越过人群,楼星环面如寒霜,看不出是什么心情,王府众人怂得要命,纷纷屈膝行礼。楼星环没答话,他们便没敢直起来。
听到下人的问好,庆王睁开眼,看向鹿冰酝。
鹿冰酝打量着他的腿,闻言,抬眼望去,待看到他的脸色,愣了一愣。
庆王咳嗽一声,朝他伸出手。
鹿冰酝下意识想起楼星环方才的问话,转头看向他。
楼星环也正在看他,眸色漆黑,深沉如海,仿佛别人再看下多一会儿就要陷进去了。
鹿冰酝莫名看出他在想什么了。
“阿云。”庆王出声喊道。
鹿冰酝没动。
楼星环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庆王忽然侧过身,拿着手帕擦了下眼角。
一抹鲜艳的红色快速掠过,被收在了干净的手帕中。
鹿冰酝皱眉,转过身,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都退下。管家留下。”
他们咽了咽唾沫,小心地看了看没说话的楼星环,应道“是。”
大堂里只留下了他们六人。管家走到庆王身后“王爷。”
除了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庆王,楼星环就没再看过他。
庆王“嗯”了一声,神情无异,只是唇色苍白。
鹿冰酝走了一步,手腕就被人抓住了,回过头,楼星环轻轻握着他的手,声音也很轻“别去。”
梅姨娘瞧了瞧庆王,又看了看楼星环两人,眼神疑惑又谨慎“星环”
楼星环摇了摇头,重复道“云哥,别去。”
鹿冰酝回视他,忽地一笑,拍拍他的手,道“怎么,给病人看病都不可以”
握着他的手没用多大力气,他也没有强行拉开。
楼星环眼神闪了闪,慢慢松开了手。
“乖点。”鹿冰酝奖赏般对他笑了笑。
他走到庆王面前“先回你院里。”
庆王靠在椅背上,似乎精疲力尽的感觉,轻轻“嗯”了一声。
楼星初一直被忽视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父、父亲,我能不能随你去”
“有事我会传你。”庆王道。
楼星初看着这一幕,惊恐地瞪大眼睛,膝行了一会儿,似乎要说话,可没过多久,他肩膀就耷拉了下来,跌坐在地上,面色如同死灰。
按照以前那个没脑子的楼星初,此时应该冲上去质问庆王为什么不替他、替他母亲平冤,谁也都知道,刚才知道庆王还活着的时候,他确确实实想过,以前的生活会回来。但已经过了好多年了,他终于不敢再做长久的梦了。
管家慢慢推着轮椅。
眼见着鹿冰酝和庆王一起离开,楼星环却没跟上,松开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
梅姨娘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脸色不好,却也走上来,宽慰道“你别担心,这个爵位你是名正言顺继承来的。老爷不会因此有异议的。再说,鹿公子对你这么好,肯定会替你说话的。”
“嗯。”楼星环缓慢地点了下头。
他没走,留在这儿,仰头看着堂前的一副挂画。
蓝天碧水,青山绿林,云卷云舒,各有趣味。
那是鹿冰酝挑的。
当时,是庆王去世不久吧,长平新开了一家名画坊,送上了两幅画,都很出名,是稀世珍品,长平很多人都求之不得。
一幅叫星云夜空图,夜幕如绸,月亮藏在云后,照得旁边的云亮白亮白,而幕布上的星星零零碎碎,像一盏盏微弱的灯。
另一幅就是这个。倾崖雨色,晚云几处,更显清幽淡远,空寂超旷。
楼星环怀着那时还算隐秘的心思,一眼就相中了星云图。
不过鹿冰酝随手一指,说“还是这个吧。”
他没有挑星云图。后来,楼星环自己将那幅买下来了,收在自己阁里。
鹿冰酝喜欢像流云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而他偏要做那个在黑夜里藏住流云的人。
悄无声息走上来一个人,跪下抱拳,问道“王爷,是否需要属下将他”
静立片刻,楼星环说“不必。”
庆王的院落。
自他的葬礼之后,这个住处就没有人住了。楼星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另辟了别处。
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后,一回到这里,庆王就开始咳嗽不止,眼角越来越红,像是渗着血。
“病得这么重。”鹿冰酝让他躺下后,仔细查看了他的情况,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刚才庆王眼角流血不是错觉。
“中毒了。”
庆王说“是。每次见你,我好像都是病着的。”
鹿冰酝没说话,写下了方子,交给管家“一炷香之内,全部拿来。”
管家紧张地应道“哎,老奴明白”
鹿冰酝悠哉悠哉地坐下来“你也知道。”
“幸好,你还在府里。”庆王说。
“慢一点,你就没命见到我了。”
庆王微微笑了笑。
他告诉鹿冰酝,这一年多他没出现在人前,是为了找那个凶手。
“唔,”鹿冰酝眨眨眼,“如果说我知道那人是谁,你会信吗”
庆王惊讶道“你知道”
下人去履霜院拿了针过来,双手奉上。鹿冰酝洗了手,看着他的右腿“在火里被烧着了”
庆王走的时候,他明明帮他治好了腿疾。如今回来,却又反复了,眼睛也带伤。
“嗯。那人藏得很隐秘,我的人只追查到了燕国。”
鹿冰酝转了转手里的针,摸到他的穴位,一丝不苟地下了针,才道“他是燕国的太子。”
庆王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原来如此。我还未感谢你,当时没有拆穿我。”
当时鹿冰酝开棺,不可能不发现那具尸体的腿并不是他的。
“好说。”
时隔一年多,两人说话,还是那样云淡风轻。
管家拿了药回来,欣慰又敬佩“鹿公子。”
“嗯。”
鹿冰酝接过小瓶子,俯低身“眼睛看右边。”
庆王乖乖照做。
鹿冰酝润湿棉花,浸全了药瓶里的水,轻轻擦到庆王眼睑周围。
突然,身后传来管家的声音“三少爷你怎么来了,鹿公子在给老爷”
管家不敢阻止他,只能提醒楼星环。
话未说完,楼星环就进来了,望着床上的两人,面无表情。
房间里一片静默。
鹿冰酝涂完了才直起身。
庆王捂着一只涂了药水的眼睛,看向楼星环。
楼星环也在看他。
他看人的时候,细长好看的眼角会微微垂下,目光犹如实质,充满了穿透力,让人看不出他想什么。
庆王“我不在,是你在府里管事吗”
“是。”楼星环颔首。
鹿冰酝站在桌旁,将口服和外敷的药分好,交给管家,这才道“你怎么来了去把这件事上报了吗”
楼星环却没有说话,望着他,目光深沉,仿佛在审视他身上每一块地方有没有异样。
鹿冰酝皱眉。
最终,楼星环移开了眼神,鹿冰酝觉得他好像松了口气。
像一个充满攻击性和侵略性的雄性,收起了蓄势待发的锐爪。
“上报了。”楼星环回答着,蓦地上前一步,指腹擦了擦他的脸,语气平淡,动作温柔,“小爹这里也沾到药水了。”
鹿冰酝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任他抹去。
两人看上去亲昵极了,好似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围绕在他们之间的气氛,柔情又带着奇怪的张力。
庆王眼神波动了一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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