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 书房的灯尚且亮着, 门是紧闭的,老沙也不在门口,四周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和蛙叫声。
良宵扣响门。
约莫一会子后才见门从内里打开,一身黑色寝衣的大将军站在门口,瞧见她时还有些讶异,“怎么晚上还过来?”
良宵沉默不语, 只跟着他进屋去。陪她一同来的冬天提着灯笼去了桂树下的石凳等候。
小几上的书卷尚未合上, 杯盏里只剩几片茶叶,整个书房干净却也空荡荡的, 空中漂浮着淡淡的药味儿, 还有丝不易闻到的血腥味。
良宵轻车熟路的在软垫坐下, 见到将军还杵在身后迟迟没有动作,她扭身朝他招手:“将军快过来呀?”
宇文寂一怔, 在良宵对面坐下, 将空杯盏挪到一旁, 探究的眼神便凝在女人身上,似要找出些不同寻常来。
而后便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宇文寂似不经意的看看窗外浓浓夜色, 淡淡道:“夜深了,无事便回去歇息。”
“再坐会,”良宵笑着说, “今日程夫人来过一趟,”怕他不知晓,便又解释了一下, “就是副将程鹏的夫人,上回你叫她们来过一回。”
宇文寂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并未接话,是谁的妻子都与他无关。
“我听她说你被箭头擦伤了肩膀,严重不严重?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呀?”说这话的时候,良宵嘴角还是挂着淡笑,语气也很平常,放在膝上的手心却湿了。
宇文寂平淡无波澜的眼眸这才掀起一丝涟漪,“擦破点皮,无伤大雅。”
“给我瞧瞧?”
“伤口浅,没什么好瞧的。”
“可我就是想瞧瞧。”良宵不依,对面的男人神色未变,眼神却闪闪躲躲,她站起身,作势就要去扒他衣裳。
然而手还没碰到就被大掌抓住。
宇文寂还是那句话,又冷漠又无情,全然不似这几日的温和,“没什么好瞧的,你过来就是为这个的话,现在可以回去了。”
良宵看着像是泄了气,听话的点头,在小手被放开那一瞬就极快的起身绕到宇文寂身后,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她动作快极了,也是因为将军穿的是寝衣,一下便叫她得了逞。
男人宽肩窄背,肌肉坚实紧致,线条流畅,暖黄烛火下,最刺眼的不是有肩膀厚厚缠绕着的布条。
而是背上纵横交错,丑陋不堪的疤痕。
一道一道,大小不一,或横或竖,深深浅浅。
良宵的呼吸凝滞了一瞬,心口堵得慌。而身前的男人,背脊一僵,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摩挲佛珠的力道大得可以将那串珠子扯断。
他一连拒绝两次,倒不是因为这伤,而是新伤加旧伤,纵然他瞧不到身后是何模样,却也摸过,是极硌手的,几乎没有一块平整完好的肌肤。
有多粗俗丑陋?他是无所谓,可这个女人素来喜欢皮囊好的,完美的,高贵的,儒雅的……
过去这一个月,他告戒自己不要被这女人骗了,却还是下意识的按她喜好,尽力掩盖住那些不好的脾性行为,衣裳可以换,说话的声音可以降,表情也可以平和,就连吃食,他也换成了半荤半素,只是为了接近她时身上没有那股油腻味。
还有那糕点,他这肠胃吃惯了肉菜,一吃甜的便要腹泻。饶是如此,她送来的就是珍宝。
大将军想,那日就不该叫那群刮躁的女人上府来的,嘴里没个把风,着实厌烦。
“都瞧见了?”他先发制人的冷声问,而后迅速将衣裳拽上来系好。
“即便我现今有几分像你心目中的翩翩公子,也改不了武夫的粗陋庸俗,若你真要苛求,便不用白费力气了,收起那副虚情假意,我担不起你那样高的期望。”
良宵还什么话都没说,就听到将军这番又决绝又悲凉的话,半跪在原地的身子抖了一抖,眼尾渐渐泛红,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痛。
静默间,她慢慢的伸手从身后抱住将军,小心将头贴在他左边那一侧,最后还是不争气的掉了眼泪,哽着声开口:“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
蓦的听到这么一句话,大将军原本准备好的千般说辞顿时销声匿迹,就连起身的动作也顿住,他小腿微向上抬着,支撑着上半身,支撑着背后的女人,支撑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你看看我,自己的夫君受伤了还要从别人那里听来,要来问候一句还要拐弯抹角,末了还要被你挤兑几句……”
“是我不好。”宇文寂低沉出声,一时心中五味陈杂,大手抬起又放下,犹豫许久才缓缓覆上小腹处、她环住的地方。
良宵的手背传来一阵冰凉冰凉的触感。她双手搂得紧紧的,不安的在将军的背上蹭了蹭,唇瓣贴着他后劲窝说话。
“将军很好,是我不好,”她说。
“你瞧瞧你,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方才还不准我看。”那天要瞧她的疹子时倒是蛮横极了。
“不过是有几道伤疤而已,大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手刃敌军,哪里能像躲在安乐窝的贵公子那样白白嫩嫩的?”她从前也没有很喜欢白白嫩嫩的男人。
“将军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身上每一道疤痕都是勋功伟绩,任谁瞧了都该肃然起敬。”
“可我瞧见了……”良宵说着,忽的停下,吸吸鼻子,将眼眶里的泪珠子憋回去。
她停下这一瞬,宇文寂脑中却是涌现出许多难听的话语来,下意识的,不加思考的冒出来。
恶心吗?他想。
然而背后的女人抽泣着说:“我瞧见了会心疼的。”
良宵刚把话说完,那金豆豆不要钱似的掉,一颗颗砸在宇文寂心上,奏出一曲胜过世间万物的温柔乐章。
大将军总爱把事情往最坏的结果去想,因为如果事情真是那样,他心里还能有个宽慰,若不是那样,他也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现今显然是后者。
……
这厢哭也哭过了,该说的也说了,两人分开时尚且似梦非梦,缱绻柔情四处溢开来,漾满整个屋子。
良宵在柜子里找来伤药,重新将衣裳扒拉下去,拿下纱布才看清那伤口,都能瞧见里面的嫩.肉,哪里是不深。
“我上药了,”她将药瓶拧开,洒药前还不放心的提醒他,而后才小心洒药上去,将军竟是吭都不吭一声。
她瞧着却更心疼了。
“遥遥。”一直沉默的大将军背对着她开口。
“嗯?”良宵缠纱布的双手一顿,她的动作本就十分生疏,又缓慢,生怕一不小心碰到右肩膀的伤口。
她这是头一回伺候人,一颗心提得高高的。
所以将军忽然唤她遥遥,她着实愣了一下。
大将军平淡如水的嗓音传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可还记得一月的所作所为?”
恶语相向,争执不休。
良宵一下就迷茫了,将军忽然说这些是何意?
而后又听他问:“可知晓今日所作所为会酿成什么果?”
闻言,良宵很快明白过来,将军在试探,亦或是敲打,警告她。
却不知该怎么答,心里又慌又乱,极快的将纱布缠好打上结,发颤的指尖滑过他背上的伤疤时带来一阵战栗。
分明她也没有坏心思,可就是止不住的发慌心虚,尤其是想起以前种种。
即便是现在,良宵仍旧不能分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前世的事情心怀愧疚才此番对将军,还是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被将军吸引,从而产生某种情愫。
她会对将军很好,尽力去迎合他的心意,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哪怕他现在要要了她的身,她也不会拒绝半分。
难道这样还不够么?
“良宵!”她不答,宇文寂就沉声的叫她。
良宵的身子一个哆嗦,正要应声就被猛地推倒在软垫上,男人健硕的身躯随即倾来,四目相对时,她无措得小嘴半张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太突然了,良宵惊讶得屏住呼吸,刚才才闪过那样的念头,将军就这样,莫不是……她慌得吞咽了一下,心跳如雷。
“将…将军,”她磕磕巴巴的叫他,被近在咫尺的蜜.色肌肤晃得心神荡漾,只瞧了一下就紧紧闭上眼。
修长又粗糙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鼻子,最后定格在红粉唇.瓣上,轻轻按了一下,又似不甘的刮了一下,最后还要重重的碾一下。
她甚至感觉那道灼.热.滚.烫的呼吸越来越近,身上贴着个大高个,沉沉的,将她娇小的身躯笼罩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心头万千思绪闪过,然而身上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像是故意考验她的。又像是案板上鱼儿,任人宰割,偏生不知晓那人何时动手,先从何出下手。
良宵快被逼疯了。
前世她们不是没有过,将军的所有癖.好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喜欢自己搂住他脖子,主动将自己送上。
喜欢听她抽泣着唤他阿城。
……
宇文寂,名寂,取的是祭的音,字慕城。
——祭奠无时无刻不思慕留守江都城的妻子却战死沙场的丈夫。
这个名字饱含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思念、骤然得知丈夫离去的伤痛绝望,悲寂又苍凉,沉重又漠然。
将军一出生就承载了母亲的伤痛无奈、整个宇文家族的荣华使命、大晋百姓的安乐生活。
……
终于,良宵鼓足勇气,颤巍巍的睁开眼,谁料阿字还没说出口,余光就瞥见将军靠在她胸前,像是睡着了。
睡着了?
良宵被这一认知弄糊涂了,刚伸手轻轻推他一把,怀里的人就支起脑袋,俊美刚毅的脸庞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折射出不满的情绪。
大将军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别动。”
——给我抱抱,给我听听。
他要真切的用手摸得到,用耳朵听得到,才能确认这不是一个个孤寂无人的梦境。
说完又贴上她砰砰跳的胸口。
良宵羞得双颊火烧般,又烫又红,崩得紧紧的身子却自然而然的放松下来,僵直在两侧的手一动不敢动。
又乖顺又听话,她知道将军喜欢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她,将宇文寂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抚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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