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是在笑。
良宵也知道, 他轻易是不笑的, 那样一双锐利精深的狭眸,眼帘稍一抬,是善是狠一目了然。
她心里便也有了数。
额上和鼻尖的汗越来越细密,淡粉色的指尖因太过用力而变得瓷白一片,她揪紧手指,没再问下去。
宇文寂从怀里掏出了帕子给她抹去汗液, 语气颇有些逗.弄:“到底是水儿做。”
哭时那金豆豆不要钱的掉, 流汗时那水润汗珠是这般,就连床笫上, 水儿也是源源不断。
这话平白叫良宵红了脸, 她讪讪抢过那帕子, 侧开身子,轻轻呼了口气。将军既是如此转移了话题, 大抵也是不想将话挑明了去。
这样, 哽得她更难受了。
*
夜里小满拿了一沓拜贴回来, 特地单拿出一张到良宵跟前,她知晓夫人近来不喜去这些场合, 因此做事格外仔细。
单拿出的那张拜贴是陵玥差人送来的,说是婚事已定,想要叫故交好友给她挑挑嫁衣首饰。
良宵得知时, 莫名叹了口气,拿着拜贴出了神,前世也是这时, 陵玥与国舅府的大公子成亲,与太子殿下同日大婚,然她二哥哥……
对面批阅军务的大将军看了过来:“怎的了?”
良宵一怔,这才发觉两人已是按那日的布置,相对坐于小书房,往时一个人待惯了,突然多了个人,总觉不那么习惯。
会影响将军且不说,自己的一言一行也都落在他眼里,倒没什么私密了。
于是她拿着拜贴起了身,“将军先忙,我有些乏了。”说罢往寝屋那边去了,身后,宇文寂也放下了军务册子。
这厢,良宵才将回到寝屋,便被人从后边环住腰肢,熟悉的冷香袭来,她顿了顿,才扭了头问:“都忙完了吗?”
案桌上还放了一大沓军务册子,大将军却说:“乏了。”
“那你先去歇息,我……”她才要抽身出来,便被一道强力复而拽入怀里。
“遥遥,你今日是怎么回事?”宇文寂只将人紧紧搂住,双目深沉如海,凡是这个女人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不对劲他都能察觉过来,何况现今频频躲开他的触碰。
良宵默了许久,满心想着哽在心头的两样不堪,唇瓣开合间,好几次就想将前世今生这些事一股脑的说出来,到了,还是开不了那个口。
女子大多感性,偏她又多了些敏感,彷徨不安时,最怕失去。
明明心底比谁都清楚,无论她怎样,将军会待她始终不渝。
却也是因为这个,她格外珍惜,格外想给将军留下一个稍微好一点的自己。
良宵能想到的最好结果,是自己将祸端处理掉,把前世当作场噩梦,最好将军什么都不知晓。
然而现在他极大可能是知晓了个彻底。
她此刻怯懦了。这让她很不安,不敢正视将军。
嗫嚅良久,她才道:“陵玥要成亲了,二哥哥他,他喜欢陵玥却……我怕他伤神。”
“二哥便是二哥,二哥哥算是怎么回事?”
良宵:?
这转变太过突然,她明显迟钝了下,思绪全然被引到这话上,方才想的瞬间隐没无踪。
诚然,宇文寂不关心旁的事,听得那一声软软儒儒的二哥哥便神色不悦起来。
那股凛然气息又来了,良宵瑟缩了身子,试探的开口:“……宇文哥哥?”
声软音儒,哥哥二字说出口时来回打了个颤儿,又怯又娇。
直勾得人想将身扑.倒。
不见有应答,他该是不喜欢,那股冷冽气息却是消退了去,说明她这是寻对了方向。
“那…”良宵想了想,耳根子唰的通红,她小声道:“将军哥哥?”
回应她的是低哑的一声嗯,裹挟着抹意味不明的笑,“再叫一声?”
……
明明说好的只叫一声,良宵生生被磨着叫了大半夜的将军哥哥,清晨醒来时,直悔得想咬断舌头。
天知晓她当时在想什么?
以为将军要生气,脑一热就叫了那样羞耻的称谓。
殊不知,正中下怀。
日后,她再不敢叫良景二哥哥了。
*
午后,良宵带了贺礼去郡主府拜访。陵玥的母亲是圣上的亲妹妹,与邻国质子成亲后才赐了郡主府。
这样的尊贵的皇亲国戚,今日来的小姐妹可不少。
待下人引进院子后,岚沁一眼瞧见良宵,忙提步过去亲昵说话,陵玥吃了一惊,旁的世家贵女神色难掩惊讶。
这两个圈子里出了名的娇纵主儿可都是脾气大的,见面少不得互相挤兑一二,乍一如此亲厚,不令人唏嘘才是有猫腻。
对此,岚沁只拿高高在上的眼神睨了几人一眼,“瞧什么瞧,本公主与何人交好还要问过你们的意见不成?”
良宵莞尔一笑,“公主说笑呢。”
几人方才讪讪落座喝茶。
陵玥轻叹一声,拉住二人的手,“你们俩可别给我生事!”
两人不约而同点头说好。
茶毕,大家伙才往陵玥闺房去,下人将几套几套嫁衣一一平置于黄梨木衣架子上。
良宵一一看过,眸中神色愈发黯淡,岚沁不觉,兴致冲冲道:“等本公主大婚,便要这个样的,如何?”
良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套正红色的绣金线嫁衣,样式虽繁琐,却不显冗余,再瞧搭配的钗环首饰,纯金打造的金步摇,色泽鲜亮,便是流苏吊坠也是红玛瑙制的珠子。
岚沁又仔细瞧了瞧,变得兴致缺缺起来,“本公主觉着你大婚穿的那套嫁衣才是设计精巧,现今还留着吗?”
良宵愣了愣,慢半拍道:“样式图兴许还在,等我寻到了给你送去。”当初洞房花烛夜未过,那嫁衣就不知被她丢到那个犄角旮旯去了。
众人瞧过,七嘴八舌的说道一二,倒是叫陵玥挑花了眼,一向恬静温婉的人难得有些急切起来,面色一片绯红。
良宵看着,一时又出了神。
此情此景总叫她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当初那些最不堪的场面,喧嚣的喇叭唢呐声,支离破碎的杂物,面红耳赤的争吵……
她忽的明白过来,将军为何不想搬去合欢居,那地方充斥了这许多痛苦回忆,不是她想弥补,就能忘却的。
初初婚嫁的闺阁少女,该是像陵玥这样的,面若桃花,满怀憧憬,便是光瞧见这一抹红色便会不受控制的脸红心跳,紧张,期冀,甚至懵懂无措。
她只是重生回到一年后,不是刚成亲那时。
不知不觉间,几人叽叽喳喳的已经挑好了一套嫁衣,陵玥正从里间换好衣物出来,含羞问:“如何?”
岚沁拽拽她胳膊,“你觉着好看吗?”
“好看。”良宵看去,面上带着几许忧色,然转眼便笑了,由心重复道:“真的好看。”
这样恍惚间怅然所失的心情,从郡主府出来便一直萦绕在她心上。
良宵回到遥竺院,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晚膳后便早早躺上床榻。
昏沉间,好似又回到了那年。
她带着小满在庭院外的葡萄架子下,正琢磨着酿造西域的蒲陶酒,良景突然跑来说,“三妹妹,你的婚事说定了。”
当时良宵头都没回,随口问,“哪家的公子啊?”
她料定了良景在吓唬自己。
她连十六都没有,少说还要一两年才谈婚论嫁,父亲疼爱她,才舍不得呢。
良景语气急切,“就前几日班师回朝的宇文大将军,我还带你去街上瞧了,还记得不?”
她想了想,确有那么一个人,当时她还调侃说那人好生威风凛凛,也不知娶妻没有。
看吧,良景就喜欢拿她说过的玩笑话来吓唬人。
她将蒲陶一颗颗放进酒坛子里,慢悠悠道:“二哥哥,你且说说那人如何求亲聘礼是何?”
那时良景急得拍大腿,一把夺了那酒坛子,道:“圣旨都下来了,皇上给提的亲,原本赏赐给大将军的黄金白银锦缎绣面已经跟着圣旨送到祖父手里了!”
犹记得当时手边的蒲陶粒儿洒了一地。
才是第二回听到那人的名号,便已然要嫁作他妇,她慌忙去找祖父时,瞧见那一张明黄刺眼的圣旨,竟什么也问不出来。
皇命难违。
场景一换,她好似又回到大婚那日。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她在花轿里怨愤得面目扭曲,好几次想要将袖口的匕首掏出来,了结自己,了结这桩婚事。
叫那人娶个死人回去好了!
这半月里,她已经将那人打听得清清楚楚,大了她八岁不止,半点书生气都没有。
残忍暴虐,冷漠无情,杀人如麻,没有一个词是她能接受的!
还听说是这人居功自傲,请求皇上赐婚!
母亲要她忍耐迎合些,姐姐劝她小心自保。
只有父亲说,你好好的嫁过去,他保你一生平安富贵。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这话是何意。
可那时的良宵却是想,要什么平安富贵?
生在国公府这样的世家贵族就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命!
婚姻大事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出生在这样尊贵的家族,有父母疼爱,这婚事她该是能选择一二的。
都怪那人!叫她彻底没了选择!
她被胡氏养得一身骄傲放纵的蛮横脾气,初初得知时是怕的,那样的人物,既有手段强娶,便能强.占了她的身,兴许要折.辱她也未可说。
可越听得父母亲这样说就越激起那一身反骨。
既不让她好过,便谁也甭想好过!
她将匕首藏好,进了他将军府的大门,咬着牙拜了堂,被老婆子搀扶着送进了洞房,待房门再次被推开那一瞬,扯下红盖头,美目瞪圆,甚至没有正眼瞧一下这个夫君。
这个夫君推开门那一瞬跃然脸庞的欣喜期待,见到她冷脸的黯然失色。
她那双被恨意怒火蒙蔽的眼睛什么都瞧不到,只用怒火掩盖住内里慌张害怕,只掏出泛着冷光的锋利匕首,先声夺人的大声呵斥:“你别妄想碰我分毫!”
*
“——别碰我!”
良宵猛地从梦里惊醒,下意识的狠狠打开身边的手,额上冷汗淋漓,乌黑长发散乱的铺展开来,昏黄烛火下,素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顷刻间,宇文寂所有的焦躁不安,皆换作满目惊疑,深沉的眸色有如寒潭千尺深,冰冻万丈寒,被打开的手就这么僵硬的停于半空中。
耳边嗡嗡的,全是那句搅乱人心的狠话,就像从前那般,疏离,冷漠,无论他做什么,都半分不得她欢心。
——别碰我!
他如何碰不得她?
她昨夜才在他身下纵情绽放,她身上欢.爱的痕迹都未曾消退,她才在他耳畔娇娇怯怯的唤将军哥哥。
从今日起便不对劲。
早在遥遥躺下时,他便说再等等,等他端米糕来吃两块垫垫肚子,她晚膳没吃多少,她迷迷糊糊的叫他走,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米糕端来了,她却猛地拍开他的手,还说那样绝情的话。
他的遥遥,便是这样变心的吗?
给过极致的欢愉过后,再予以致命一击。
他不准!
不曾得到过时,自是没有如今的贪恋,可他如今什么都得到了,却要猛地被抽离,便也如要了他的命,便是用什么下作的手段,他都不准她离开。
“遥遥!”宇文寂垂于半空的手忽的拽上她纤细的手腕,收紧,似要她融入骨血般,骤然攥紧。
那条手腕,握在他掌心又软又细,稍不留神便要叫它滑出去。
“嘶……”
良宵抽痛一声,迷蒙的神志渐渐归拢现实,方才在梦里,她回到大婚当日,那样的情绪太过激烈,她甚至还没完全抽神便惊醒过来,她再不要对将军说那些话。
然梦境里那个可憎可恨的自己,已然先她一步说了那样的话。
她缓缓抬眼,入目即是那张熟悉面容,脸色阴沉,眸色深邃,仿要噬人,无端叫人生怖,她冷不丁的瑟缩了下身子,却不忘将没被禁锢的那只手向男人挪去。
宇文寂也在看着她,扼住她手腕的手背上青筋爆出,沉沉的声音里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寒凉:“你这便是要反悔了?”
“你以为我能允许你用这样的计策和离?”
“你做梦!”
厉声说罢,宇文寂倏的抬手,却也不巧的避开了良宵那正欲缠.上来的手,下一瞬,他毫无预兆的扯开了她的寝衣。
瓷白的肌肤上,星星点点的布满昨夜欢.爱的痕迹。
他粗砺的拇指覆上,寒凉的声音多了几分压迫:“你身上哪处我没碰过?碰过便都是我宇文寂的!”
“你是我的女人,谁不要命了敢要?和离绝无可能,你且歇了这心思,不若休怪我……”
这时手背啪嗒一湿。
他所有的狠绝厉色竟是戛然而止。
那泪珠子,早在良宵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忍了再忍,终是被男人这样凶狠的话语给逼了出来。
一颗掉下来,旁的再也止不住,啪嗒啪嗒的悉数掉在宇文寂手背上。
他神色怔松时,怀里扑进了个娇弱的身子,源源不断的泪水濡湿衣襟,放声的哭诉声将他那点本就岌岌可危的凶悍面色全然击碎。
这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平时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又怎会这般凶她。
然比起失去,他会被逼疯被逼到不择手段。
他不是温和良善之人。
却愿意为她收起那常年累积的暴虐粗鲁,但她现在又不想要这样的温和了。
只一眨眼功夫,宇文寂便没了那样的戾气和霸道,没脾气的好生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抚过她的背,和缓的声音中,暗藏无尽纵容柔情。
“遥遥,你知道的,我最受不得你躲我,离开我。”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良宵闷在他怀里抽泣出声,被抓得通红的手腕阵阵钝痛,“没有躲,也没有要和离,方才我……我梦到了大婚那日。”
大婚?
宇文寂手上动作一顿。
那是一切美梦破碎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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