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细雨绵绵,裹着初冬的寒意淋在身上,濡湿衣裙,侵入脾肺,叫人止不住哆嗦。
然身体发肤上的寒冷不及心上半分。
良宵站在良国公府门外,细白的双手从一开始有条不紊的扣响门环到如今的狠狠拍门,直至手心通红,红漆木门仍是紧闭的。
丫鬟小满急得来回踱步,她们午时来的,现在天都要黑了,这闭门羹是何意她们不是猜不出,偏偏主子执拗,她劝不住。
小满使蛮力把人拉到一旁,哽咽着恳求:“夫人,您快随奴婢回去吧,等国公府开门,您还不如回去给将军认个错,将军在意您,绝不会让我们流落街头的,只要您服个软……”
“走开!”
她是良国公府嫡出的女儿,她凭什么要与那人低头?
良宵绝美的容颜一如秋雨后失了颜色的海棠,阴霾天日下,她神情愈发凛冽,苍白的唇瓣紧紧抿着,隐忍下所有激愤情绪。
想她出生名门,才情卓绝,还未及笄,求亲的人便已踏破了门槛,虽不要求未来夫君要多出众,但至少该是个温文尔雅的郎君,然而一旨赐婚圣旨,她却要被迫嫁给年近而立,性情粗暴的大将军,她日闹夜闹,磋磨了整整四年才拿到和离书。
她是良国公府有头有脸的三姑娘,她是母亲最宠爱的小女儿。
良国公府才是她家。
她们怎么能、怎么会丢弃她?
主仆僵持间,东侧角门传来车轱辘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尖锐的嘲讽:“省省吧,这儿不会有人给你开门的!”
良宵侧身望去,瞧见她美艳高贵的姐姐良美从马车上下来,左右两个婢女撑着大伞,搀扶着她,身后还有一个婢女给她微提着裙摆,华贵大气的马车后随行几个宫廷侍卫,可谓摆足了派头。
良美走到廊檐,距离她三步之遥时站定,轻轻掸着衣袖,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嘲讽,“我的好妹妹,别白费劲了,往日你回来是什么阵仗,如今是什么阵仗,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见良宵冷着脸并不搭话,良美也不在意,她们姐妹俩素来情薄。
“就凭你做的这些荒唐事,祖父早就容不下你了,母亲也是容不下你的,至于父亲,”良美掩唇讥笑一声,“他老人家一心向往神佛大道,连世袭爵位都不要了,还会理你?”
这话虽刻薄,却也实在。
现如今的良国公府是老公爷良裘掌权,老公爷育有两子,良美和良宵出自大房,可她们的父亲良栋年轻时为情所伤,之后一心向往神佛大道,四年前搬去城外的佛堂静心修行,老公爷因此很不待见大房,幸而她们的母亲胡氏母族颇有势力,上有入宫为妃的胞姐,下有朝堂执政的胞弟,旁人轻易不可撼动,加之她们兄长良辰上进,依托着这两样,姐妹俩在国公府才过得这般光鲜体面。
若是良宵没了母亲的支持,在这国公府是待不下去的。
小满最受不得她这般阴阳怪气的架势,当即替主子出头:“大小姐慎言!我们姑娘既已和离,理应回国公府,您这话要是叫外人听见了,说不定还要落个苛待姐妹的的恶名!”
“今时不同往日了,一个小小奴婢也敢跟我较劲,给我拖去重打二十大板!就这这儿打!”良美一声令下,身边很快走出一个丫鬟,疾步朝小满走来,谁料刚走到跟前就被一个巴掌打得踉跄了身子。
“我看谁敢?”良宵狠狠瞪了良美一眼,半身挡在小满身前。
她红肿的手早已麻木,倒也不妨碍使力,她与良美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却是自小离心,面和心不和的处了十几年,今日拍了半日的门仍旧无人应答,她心里堵着股气,索性破罐子破摔。
“你!”良美气急,上前几步正要亲手教训这个妹妹,瞧见她脸上骇人的厉色不由得怔住了。
良宵无疑是国公府几个姊妹中姿色最卓越的,虽淋了雨乱了发髻,却半分掩不住她绝世的容颜和言语举止间散发出的娇娆柔情,鼻翼上一颗胭脂痣透着令人称羡的妩媚,良宵就算是生气说狠话,也有种叫人情不自禁生出疼惜来。
良美双拳紧握,那藏于心里多年的不忿、不甘、不情愿,通通在这一刻涌上心间,若无良宵,她也不会被处处抢了风头。
好在,她大计已成,良国公府再无三姑娘。
良美莞尔一笑,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刻薄:“你还不知道吧?昨夜里将军府虎符失窃,圣上大发雷霆,当夜便下旨夺了宇文寂的大将军之位。”
“你说什么?”
“你最厌恶的郎君,宇文寂,再不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大将军了。”
这话像是深水惊雷,砰的一声在良宵心上炸开,血肉模糊。
良美欣赏着她脸上的失态,不紧不慢道:“我拿到那东西一早便托付殿下交还圣上,立下大功,说来都是你的功劳,不然我哪能这般顺利的登上太子妃之位?”
良宵猛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良美,肩膀微微颤抖着,就连指甲深嵌入掌心也是不痛不痒,一时竟不知该先问什么,开口已是语无伦次:“他功勋至此……你不是已经嫁给太子?”
“明明什么?”良美轻蔑一笑,她费劲心机将太子妃玉氏拉下来,如今立下大功,太子妃之位稳操胜券,语气狂妄得很:“我要的是入主东宫,而不是做别人的陪衬!”
陪衬,她良美最恨的就是这两个字。
是了,她姐姐两年前嫁去太子府,却是侧妃的名分,可是,良宵仍旧不敢相信,低声喃语:“虎符失窃?怎么可能……”
良美瞧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好受了许多,心道母亲说的果然没错,要打败一个女人从来都不是折损身体,而是从心底,摧毁她,叫她自生自灭。
“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明白?我才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苏州新进的锦缎是给我缝制衣裳的,贵妃娘娘赏赐的夜明珠送到我院子去,就连祖母赏赐的红珊瑚也摆在我院子里,你蠢得没边儿了,被人设计嫁去将军府还自恃清高,闹和离屡次三番逃跑,现今早成了江都城的笑柄,将军府不要面子,祖父他老人家要,你以为拿到和离书便有快活日子过了么?”
“姐姐告诉你句真话,你的苦日子才将开始,闹死闹活的同宇文寂和离,自己给自己断了后路,现在又沦为弃子被良国公府抛弃,往后几十年,你且小心过活吧!”
“夫人!”小满赶紧扶住良宵颤微的身子,良宵自顾自的摇头,紧紧抓住小满的胳膊,忽的大声呵断良美:“你胡说!”
良美嗤笑一声,“信不信由你。”说完便示意随行丫鬟拍门。
嘎吱一声,露出看门小厮谄媚的嘴脸。
良宵拍了一下午都没有动静的门,良美的丫鬟只一声“大姑娘到”就开了。
良宵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姐姐良美带着一众丫鬟风风光光的走进去,透过那门缝隙,她还瞧见满面笑容的母亲胡氏。
“母亲……”
胡氏一改往常的亲切和蔼,极快地打断她道:“闭嘴!我不是你母亲!”语毕,大门再次砰的阖上。
良宵存于心底的微弱希冀砰然倒塌。
良美没有骗她。
那就意味着,不光她愚蠢至极,落得这般田地,甚至连累了将军府,她虽抗拒这桩婚事,可从没想过要害他。
一丝一毫都没有。
秋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街道泥泞,等良宵跑回将军府,远远的就瞧见几排官兵打扮的男子鱼贯而出,个个腰间佩剑,她没来得及歇口气便拖着冷湿沉重的裙摆跑进门。
往日井井有条的将军府像换了个样,院子里空荡荡的,丫鬟小厮提着包袱纷纷涌向门口,见到她更是埋头不语。
良宵心中陡然生起一股蚀骨的恐慌,一个不注意便被门口的台阶绊了脚,小满眼疾手快的伸手,却是不及另一双臂弯迅速。
“小娘子跑这样快,莫不是缺了什么值钱物件?”
这话轻浮得叫人作呕。
良宵还没站稳脚跟便先用力甩开那胳膊,拉着小满退出几步外,冷眼瞧着面前的男子,她有印象,这人是是宇文寂身边的高副将,常来将军府。
高副将如狼似虎的目光在良宵身上扫过,脸上堆满阴笑,“美则美矣,可惜是别人用过的,不如从了老子,伺候舒服了给你个妾当当?”
“你……”小满赶紧护着主子,羞愤得说不出话来。
“奴婢也是个带劲的,不若……”高副将话没说完便被一双强劲的臂弯反扭住手肘,登时大叫出声。
“她也是任你动手动脚的?”宇文寂冷嗤一声,膝盖抬高猛地往高副将的裆下踢去,声音狠厉:“再有一次,你试试?”
“啊……饶命饶命……”高副将佝偻了身子,额上不断渗出冷汗,腿间极致的痛楚叫他白了脸色,他虽常年习武,却不及宇文寂体魄健硕,真动起手来压根不是对手。
良宵惊得屏住呼吸,朦胧夜色下,一袭黑色大氅的宇文寂神色漠然,右眼尾上那道指甲盖长的疤痕更是灼伤了良宵的眼睛。
此刻他发了狠的教训人,手段决绝,清隽俊朗的面容骤然升起一股杀气,良宵知道,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模样。
三两下功夫,高副将便被折磨得晕厥瘫倒在地上。
宇文寂鹰勾般锐利的视线略过良宵,瞧见她一身泥泞顷刻间皱了眉,“怎么弄成这样?”
“将……”
“无事!”良宵急急打断小满,今日为表去意,她连将军府的车架都没有用,徒步走回良国公府,现在怎会容许小满将今日之事说出?
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稳住心神问:“事情可还有转圜余地?”
宇文寂眸中闪过异色,却是冷声道:“你我既已和离,从此将军府一切与你无关。”
良宵的双肩垮了下去。
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难怪他今日早早送来和离书,叫她离府,原是早知道了瞒着她的。
成亲四年来,她错听母亲怂恿,闹和离,三番屡次逃跑,把将军府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然而宇文寂始终不为所动,每每阴沉着脸给她收拾烂摊子却从不会说一句她的不是,现今将军府落难,唯恐连累她才写下和离书放她离去,而她至亲至爱的母亲和姐姐竟是黑心肝的利用她利用将军府!
不行,她绝不能平白害了他又一走了之。
良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绞尽脑汁的思纣,虎符定是母亲与姐姐设计盗走的,若是有证据一定可以扳回来……
此时一小兵急忙跑来,神色慌张,“将军快走!不知谁呈上您贪污军饷的罪证,皇上盛怒之下将圣旨改成压入死牢,那地方进去了再难出来,官兵马上到,您快连夜出城!”
死牢?
宇文寂爱护将士甚过自己,拿俸禄去填补军饷的事干了不少,怎么可能做出贪污军饷这样卑劣的勾当?
良宵一口气没喘过来,诸多思绪涌上心头,同悔意一齐化作尖锐无比的利刃,直直捅在她心口,她两眼发黑,单薄纤弱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地上栽去,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后便彻底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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