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吃醋

    这世上, 本就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

    受伤之后姜素昔一直觉得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动作戏, 所以只要有闲工夫, 她就会一个人跑去练习厅偷偷用功。

    可慢慢的,她才明白。那只是她熟悉的领域出现了一个小漏洞而已,修补上即可。她真正不擅长的, 是“穿越现代”部分的感情戏。

    漫长的求学过程当中,姜素昔所受到的教育都是关于京剧的。京剧里每一招每一式, 每一句唱腔每一句念白, 都有着严格的规范与标准。

    对于京剧专业学生而言, 唱戏时每一个动作“符合标准”是最重要的。

    可一旦面对话剧的表演形式, 人就显得刻板又呆愣了。

    用功是真用功,台词背得一点不差,可每一句话的节奏都不对, 每一个眼神都显得刻意又做作。

    “说真的,从你的眼睛里, 我一点都看不出爱意。”

    这是石导对姜素昔的评价。

    姜素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有点慌, 又不敢表现出来。

    爱意……眼前饰演她爱人的男人, 正是她的爱人。如果说对着他都无法展露出自己的心意, 那对着谁,都很难成功了。

    所以归根结底, 是姜素昔自己的问题。

    说台词时候想着动作,做动作时想着后面的台词。冷不丁想起了眼神该看那里,下一句台词就磕巴了。

    姜素昔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无助。从小到大, 即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她的专业,她学到手的本事没抛弃过她。

    可现在,她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专业不及格的人。

    “再来一遍。”石导摇摇头。

    沈霁瑜坐在椅子上,姜素昔坐在他脚边,恬静地趴在他的膝头,望向观众的方向。

    那是一大段姜素昔的独白。

    “三个月零三天……九十五个朝霞日落。从我听到驸马牺牲噩耗的那天起,人生就变成了枯燥无味的重复罢了。直到我在梦里遇见了你,你们有着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肌肤,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名字。我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可我仍贪恋你的每一个笑意,每一个声音,每一次喘息……就是这梦中的不真实,让我熬过了白日里的相思,让我每次走向战场时,有了想活着回去的盼头。因为我知道,梦里有个人在等我……”

    “停!”石导用手指拧了拧眉心,“实在不行,我让编剧把这段改成一个段慢板的唱段吧。变成唱,你还能专业不少。”

    这对于将素昔而言根本没有安慰效果,反而更沮丧了。如果不是导演已经开始失望,是断然不会出此下策的。

    毕竟到了现代部分,仍保留京剧唱腔,太过于不伦不类了。

    “行了石导,让素昔歇会。兴许缓一缓,状态能更好。”

    石导长叹一声,对着几个跟组的小编剧招了招手。姜素昔一直以来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在这个细小的动作下,忍不住了。

    不争气的,掉下了眼泪。

    因为她知道,导演这是召唤编剧开会去了。他忍不了了,要改成唱段了。

    空荡荡的练习室只剩下了姜素昔与沈霁瑜两个人。

    沈霁瑜顺着椅子一滑,也坐在了地上,递过去一张纸巾:“喏,我今天舍了这半边的膀子给你了,让你哭个够。”

    姜素昔也没客气,真的就抱着沈霁瑜的胳膊哭了起来。

    刚开始还是对自己的不满意,越哭越没了基调,不知不觉间就升腾起一腔的委屈来。可哭着哭着,又想不明白了,自己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擦了擦鼻涕眼泪,仍抽噎着,但已经开始克制了。

    “哭好了?哭好了听哥说。”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么?不在于你不努力,而是你努力的方向有问题。”沈霁瑜把她揽在怀里,语气轻柔又温暖,“还记得我扮杨贵妃那次,你和我说的那些话么?其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一种共情的方式,让我和杨贵妃共情,让我明白她的处境,她在想什么,让我成为杨贵妃。”

    姜素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此时她才知道,人在指导别人时,万般睿智。真到了自己,就无从下手了。

    “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你在极力让自己变得像心慈公主。可真正的演戏,是要让你自己变成心慈公主。再像,也是个赝品。你只有让自己变成了心慈公主,你才能完全演绎出她的心境来。”

    “那我要怎么做?”

    沈霁瑜拍拍姜素昔的肩膀:“来,上这面来。”

    沈霁瑜拿着椅子来到了练习厅的大镜子前,对着镜子坐了下来。姜素昔心领神会,坐在了他的脚边。

    你先闭上眼睛,回答哥的问题。

    “驸马死了,心慈公主的心境如何?”

    “很想念他。”

    “想念?这个词太宽泛了。什么是想念?”

    姜素昔一时间没有答案。

    “那我换个说法。昔昔,哥走的这四年,你想哥么?”

    闭着眼,姜素昔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四年前,他突然宣布离开的那天。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让姜素昔措手不及。年纪尚小的她觉得天都塌了……

    “你告诉哥,你当时什么感觉?”

    “像是胸口被掏开个洞,疼得都喘不上气来了。”

    “后来呢?我真的走了,每天都是这样么?”

    “不是,我开始祈求一切玄学外力,想让你回来。再后来我有点怨你,走得一声不吭。再后来……开始麻木了。我告诉自己得好好生活,让自己足够优秀,等到你回来的那天可以让你刮目相看……只是每每被人不经意的提起时,还是觉得胸口的窟窿还在,其实从没填平,只是假装不在乎了。”

    姜素昔压在心里四年的话,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发泄出来。她突然觉得有释然了,胸口的那个窟窿也开始慢慢填平。

    只是这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软刀子,割在沈霁瑜心头。酸软又疼痛。

    他心疼地揉了揉姜素昔的脑袋,强忍着这股酸涩,继续说道:“所以,你以为心慈公主,只是简简单单的思念么?”

    说罢,沈霁瑜让姜素昔睁开眼:“你现在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重新说一遍刚才的台词。”

    这一次,姜素昔的台词出现了偏差,她哽咽了。她的断句,节奏都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可一整段说下来,无需沈霁瑜夸奖,她自己都知道,她成了。

    “这只是个开始,毕竟正式演出的时候,是没有镜子的。还需要你进一步克服心理障碍。这段时间,不妨……就把自己当成心慈公主。举手投足,思维方式,都按照她的立场来决定。”

    姜素昔想了想,确实有道理。

    沈霁瑜看着她那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她的压力太大了。于是冥思苦想出了个并不好笑的段子来:“不过也别太当真了,我怕你真跟心慈公主似的,把你老公我给想死了。”

    ——

    吃午饭时,女孩子们自然是凑到一起聊八卦,看衣服,当然最多的还是抱怨食堂的饭见天儿就那么几样,再好吃也吃腻了。

    “哎昔昔你眼睛怎么肿了?”韩丹青最先发现了问题,“不会是哭了吧?石导难为你了?”

    说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别人不难为她,自己就可以不对自己要求高么?

    她摇摇头:“别瞎说,和石导有什么关系。”

    旁边几个小丫头压低了声音吐槽起石导的臭脾气,突然间一个袋子“从天而降”,落在了桌子上。

    几个小丫头全都吓得一激灵,抬头看去,是嘉哥一脸坏笑地看着她们。

    “啧啧,偷偷躲在这说石导坏话,也不怕被石导听见。”

    韩丹青一把将嘉哥拽了过去,坐在了韩丹青和姜素昔中间,指着他的鼻子威胁到:“不许出去瞎说听见没有。让我知道你瞎说……打爆你的头!”

    奶凶奶凶的,大块头嘉哥憨憨一笑:“哎呀呀,吓死我了。”

    说到这,他嘚瑟着扫了一眼桌上的女生,目光最后落在姜素昔身上,用手解开桌上的袋子。

    里面堪堪有十几个打包盒,他从里面一一拿出来,拉长声线:“谁……要……打爆我的头啊……”

    已经吃腻了剧团里饭菜的小姑娘们兴奋得差点飞起来,韩丹青一旁摇尾乞怜:“我错了嘉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哥。你指东我不敢往西,唯您老马首是瞻!”

    桌上,都是各种各样重油重辣的小菜。麻辣小龙虾,夫妻肺片,麻辣鸭舌……

    姜素昔只扫了一眼,就大致明白嘉哥的意思了。虽是带了很多人的分量,实际上都是姜素昔爱吃的。

    宝儿心思不正,但有一句话说得对。如果她不能接受嘉哥,那就趁早断了嘉哥对于她的所有念想。

    想到这,姜素昔突然起身:“我吃完了,得去训练了。你们慢慢吃。”

    嘉哥没想到,慌乱间有点没控制住自己,伸手一把将素昔拽回到位子上了。

    他个子高块头大,一身的肌肉块。寻常男人都受不住他这力气,小姑娘被这么一拽,估计得疼个十天半月的。

    “抱歉啊素昔,我……我没注意。”

    素昔摇摇头,表示没事。

    “你等会再走,我有正事跟你说。”说罢,夹起一个小龙虾递到素昔跟前,“一边吃一边说。”

    “就是啊昔昔,不差这一会了,吃点再走。”一旁的小姐妹们也开始附和。

    “刚才石导找我谈了,可能……要改剧本。”

    “不需要。”姜素昔斩钉截铁。

    “其实换成唱段也没什么,我尽量把唱段改的通俗易懂一点。”

    “不用。嘉哥,你和石导说,我一定会用最短的时间找到状态的,让他再等我两天。就两天,不行再改,我绝无怨言。”

    一边说,姜素昔一边把手里的小龙虾扒开了。

    还没等送到嘴里,她突然觉得周遭的气场都发生了变化,一旁的小姐妹们都不再说话了,也不吃了,都规规矩矩地放下了手中的龙虾,看向长桌的另一侧。

    她一回头,看见沈霁瑜冷着脸站在她的身后。

    年轻人们面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上几岁的影帝,犹如被物种压制着一般,一个两个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向姜素昔:“吃得挺欢啊,台词练了么?吃这么多辣的,对嗓子没影响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太凶了,这个影帝太凶了。大家不自觉地对姜素昔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但都是敢怒不敢言。

    姜素昔借坡下驴,正好不想在这和嘉哥耗着。于是擦了擦手,跟着沈霁瑜往练习厅的方向走。

    “我天,和这种不苟言笑的工作狂搭戏,昔昔也太可怜了。”

    “听说娱乐圈很多大咖都是脾气超臭的。”

    “真可怜,啧,昔昔没吃那个小龙虾别浪费了,给我,我不嫌弃。”

    “你还吃啊,看看你,都胖成球了!”

    沈霁瑜的脸一路都是板着的,直到进了练习厅,他才突然绽开了笑意。

    姜素昔看了一眼他笑嘻嘻的样子,嘟着嘴,佯装生气:“你怎么那么凶,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别说对爱人了,沈霁瑜是个对路人都温和有礼的人,姜素昔怎么不知道他是装的?

    “我怕我太温和了,不好把你带出来。”

    姜素昔已经忍不住想笑了,可嘴上却不饶人:“你怎么知道我想离开的?兴许我还挺高兴和他们一起吃饭呢。”

    “我不知道,但我吃醋啊。”沈霁瑜几乎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你吃什么醋,我和嘉哥又没有什么关系。你在国外还有个能聊戏剧的红颜知己呢,我都没吃醋。”

    沈霁瑜用下巴轻轻蹭了下姜素昔的额头:“那不一样,我们昔昔大度,我可是个小心眼。”

    “噗,”姜素昔彻底被逗笑了,“那我以后还不能和别的男的一起吃饭了?我可是个职业女性,这种事总是在所难免的吧?”

    沈霁瑜装作思忖了一会,认真回答:“他不一样。他在我不在的那四年,天天陪着你来着。我嫉妒。”

    姜素昔抬脸,看着这个一米八十多,线条冷峻的男人故意鼓着腮帮子撒娇的样子,就十分想笑。她伸手戳了戳沈霁瑜鼓起的脸颊:“那能怨谁?”

    “怨我被,怨我非要走上这四年。”

    “行吧,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我就饶恕你了。不过……”姜素昔十分有灵气的眼珠一转,“你得陪我一顿小龙虾。”

    “一言为定,今晚训练之后,我带你偷渡出去,不吃上十公斤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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