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 本就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
受伤之后姜素昔一直觉得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动作戏, 所以只要有闲工夫, 她就会一个人跑去练习厅偷偷用功。
可慢慢的,她才明白。那只是她熟悉的领域出现了一个小漏洞而已,修补上即可。她真正不擅长的, 是“穿越现代”部分的感情戏。
漫长的求学过程当中,姜素昔所受到的教育都是关于京剧的。京剧里每一招每一式, 每一句唱腔每一句念白, 都有着严格的规范与标准。
对于京剧专业学生而言, 唱戏时每一个动作“符合标准”是最重要的。
可一旦面对话剧的表演形式, 人就显得刻板又呆愣了。
用功是真用功,台词背得一点不差,可每一句话的节奏都不对, 每一个眼神都显得刻意又做作。
“说真的,从你的眼睛里, 我一点都看不出爱意。”
这是石导对姜素昔的评价。
姜素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有点慌, 又不敢表现出来。
爱意……眼前饰演她爱人的男人, 正是她的爱人。如果说对着他都无法展露出自己的心意, 那对着谁,都很难成功了。
所以归根结底, 是姜素昔自己的问题。
说台词时候想着动作,做动作时想着后面的台词。冷不丁想起了眼神该看那里,下一句台词就磕巴了。
姜素昔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无助。从小到大, 即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她的专业,她学到手的本事没抛弃过她。
可现在,她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专业不及格的人。
“再来一遍。”石导摇摇头。
沈霁瑜坐在椅子上,姜素昔坐在他脚边,恬静地趴在他的膝头,望向观众的方向。
那是一大段姜素昔的独白。
“三个月零三天……九十五个朝霞日落。从我听到驸马牺牲噩耗的那天起,人生就变成了枯燥无味的重复罢了。直到我在梦里遇见了你,你们有着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肌肤,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名字。我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可我仍贪恋你的每一个笑意,每一个声音,每一次喘息……就是这梦中的不真实,让我熬过了白日里的相思,让我每次走向战场时,有了想活着回去的盼头。因为我知道,梦里有个人在等我……”
“停!”石导用手指拧了拧眉心,“实在不行,我让编剧把这段改成一个段慢板的唱段吧。变成唱,你还能专业不少。”
这对于将素昔而言根本没有安慰效果,反而更沮丧了。如果不是导演已经开始失望,是断然不会出此下策的。
毕竟到了现代部分,仍保留京剧唱腔,太过于不伦不类了。
“行了石导,让素昔歇会。兴许缓一缓,状态能更好。”
石导长叹一声,对着几个跟组的小编剧招了招手。姜素昔一直以来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在这个细小的动作下,忍不住了。
不争气的,掉下了眼泪。
因为她知道,导演这是召唤编剧开会去了。他忍不了了,要改成唱段了。
空荡荡的练习室只剩下了姜素昔与沈霁瑜两个人。
沈霁瑜顺着椅子一滑,也坐在了地上,递过去一张纸巾:“喏,我今天舍了这半边的膀子给你了,让你哭个够。”
姜素昔也没客气,真的就抱着沈霁瑜的胳膊哭了起来。
刚开始还是对自己的不满意,越哭越没了基调,不知不觉间就升腾起一腔的委屈来。可哭着哭着,又想不明白了,自己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擦了擦鼻涕眼泪,仍抽噎着,但已经开始克制了。
“哭好了?哭好了听哥说。”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么?不在于你不努力,而是你努力的方向有问题。”沈霁瑜把她揽在怀里,语气轻柔又温暖,“还记得我扮杨贵妃那次,你和我说的那些话么?其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一种共情的方式,让我和杨贵妃共情,让我明白她的处境,她在想什么,让我成为杨贵妃。”
姜素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此时她才知道,人在指导别人时,万般睿智。真到了自己,就无从下手了。
“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你在极力让自己变得像心慈公主。可真正的演戏,是要让你自己变成心慈公主。再像,也是个赝品。你只有让自己变成了心慈公主,你才能完全演绎出她的心境来。”
“那我要怎么做?”
沈霁瑜拍拍姜素昔的肩膀:“来,上这面来。”
沈霁瑜拿着椅子来到了练习厅的大镜子前,对着镜子坐了下来。姜素昔心领神会,坐在了他的脚边。
你先闭上眼睛,回答哥的问题。
“驸马死了,心慈公主的心境如何?”
“很想念他。”
“想念?这个词太宽泛了。什么是想念?”
姜素昔一时间没有答案。
“那我换个说法。昔昔,哥走的这四年,你想哥么?”
闭着眼,姜素昔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四年前,他突然宣布离开的那天。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让姜素昔措手不及。年纪尚小的她觉得天都塌了……
“你告诉哥,你当时什么感觉?”
“像是胸口被掏开个洞,疼得都喘不上气来了。”
“后来呢?我真的走了,每天都是这样么?”
“不是,我开始祈求一切玄学外力,想让你回来。再后来我有点怨你,走得一声不吭。再后来……开始麻木了。我告诉自己得好好生活,让自己足够优秀,等到你回来的那天可以让你刮目相看……只是每每被人不经意的提起时,还是觉得胸口的窟窿还在,其实从没填平,只是假装不在乎了。”
姜素昔压在心里四年的话,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发泄出来。她突然觉得有释然了,胸口的那个窟窿也开始慢慢填平。
只是这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软刀子,割在沈霁瑜心头。酸软又疼痛。
他心疼地揉了揉姜素昔的脑袋,强忍着这股酸涩,继续说道:“所以,你以为心慈公主,只是简简单单的思念么?”
说罢,沈霁瑜让姜素昔睁开眼:“你现在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重新说一遍刚才的台词。”
这一次,姜素昔的台词出现了偏差,她哽咽了。她的断句,节奏都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可一整段说下来,无需沈霁瑜夸奖,她自己都知道,她成了。
“这只是个开始,毕竟正式演出的时候,是没有镜子的。还需要你进一步克服心理障碍。这段时间,不妨……就把自己当成心慈公主。举手投足,思维方式,都按照她的立场来决定。”
姜素昔想了想,确实有道理。
沈霁瑜看着她那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她的压力太大了。于是冥思苦想出了个并不好笑的段子来:“不过也别太当真了,我怕你真跟心慈公主似的,把你老公我给想死了。”
——
吃午饭时,女孩子们自然是凑到一起聊八卦,看衣服,当然最多的还是抱怨食堂的饭见天儿就那么几样,再好吃也吃腻了。
“哎昔昔你眼睛怎么肿了?”韩丹青最先发现了问题,“不会是哭了吧?石导难为你了?”
说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别人不难为她,自己就可以不对自己要求高么?
她摇摇头:“别瞎说,和石导有什么关系。”
旁边几个小丫头压低了声音吐槽起石导的臭脾气,突然间一个袋子“从天而降”,落在了桌子上。
几个小丫头全都吓得一激灵,抬头看去,是嘉哥一脸坏笑地看着她们。
“啧啧,偷偷躲在这说石导坏话,也不怕被石导听见。”
韩丹青一把将嘉哥拽了过去,坐在了韩丹青和姜素昔中间,指着他的鼻子威胁到:“不许出去瞎说听见没有。让我知道你瞎说……打爆你的头!”
奶凶奶凶的,大块头嘉哥憨憨一笑:“哎呀呀,吓死我了。”
说到这,他嘚瑟着扫了一眼桌上的女生,目光最后落在姜素昔身上,用手解开桌上的袋子。
里面堪堪有十几个打包盒,他从里面一一拿出来,拉长声线:“谁……要……打爆我的头啊……”
已经吃腻了剧团里饭菜的小姑娘们兴奋得差点飞起来,韩丹青一旁摇尾乞怜:“我错了嘉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哥。你指东我不敢往西,唯您老马首是瞻!”
桌上,都是各种各样重油重辣的小菜。麻辣小龙虾,夫妻肺片,麻辣鸭舌……
姜素昔只扫了一眼,就大致明白嘉哥的意思了。虽是带了很多人的分量,实际上都是姜素昔爱吃的。
宝儿心思不正,但有一句话说得对。如果她不能接受嘉哥,那就趁早断了嘉哥对于她的所有念想。
想到这,姜素昔突然起身:“我吃完了,得去训练了。你们慢慢吃。”
嘉哥没想到,慌乱间有点没控制住自己,伸手一把将素昔拽回到位子上了。
他个子高块头大,一身的肌肉块。寻常男人都受不住他这力气,小姑娘被这么一拽,估计得疼个十天半月的。
“抱歉啊素昔,我……我没注意。”
素昔摇摇头,表示没事。
“你等会再走,我有正事跟你说。”说罢,夹起一个小龙虾递到素昔跟前,“一边吃一边说。”
“就是啊昔昔,不差这一会了,吃点再走。”一旁的小姐妹们也开始附和。
“刚才石导找我谈了,可能……要改剧本。”
“不需要。”姜素昔斩钉截铁。
“其实换成唱段也没什么,我尽量把唱段改的通俗易懂一点。”
“不用。嘉哥,你和石导说,我一定会用最短的时间找到状态的,让他再等我两天。就两天,不行再改,我绝无怨言。”
一边说,姜素昔一边把手里的小龙虾扒开了。
还没等送到嘴里,她突然觉得周遭的气场都发生了变化,一旁的小姐妹们都不再说话了,也不吃了,都规规矩矩地放下了手中的龙虾,看向长桌的另一侧。
她一回头,看见沈霁瑜冷着脸站在她的身后。
年轻人们面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上几岁的影帝,犹如被物种压制着一般,一个两个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向姜素昔:“吃得挺欢啊,台词练了么?吃这么多辣的,对嗓子没影响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太凶了,这个影帝太凶了。大家不自觉地对姜素昔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但都是敢怒不敢言。
姜素昔借坡下驴,正好不想在这和嘉哥耗着。于是擦了擦手,跟着沈霁瑜往练习厅的方向走。
“我天,和这种不苟言笑的工作狂搭戏,昔昔也太可怜了。”
“听说娱乐圈很多大咖都是脾气超臭的。”
“真可怜,啧,昔昔没吃那个小龙虾别浪费了,给我,我不嫌弃。”
“你还吃啊,看看你,都胖成球了!”
沈霁瑜的脸一路都是板着的,直到进了练习厅,他才突然绽开了笑意。
姜素昔看了一眼他笑嘻嘻的样子,嘟着嘴,佯装生气:“你怎么那么凶,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别说对爱人了,沈霁瑜是个对路人都温和有礼的人,姜素昔怎么不知道他是装的?
“我怕我太温和了,不好把你带出来。”
姜素昔已经忍不住想笑了,可嘴上却不饶人:“你怎么知道我想离开的?兴许我还挺高兴和他们一起吃饭呢。”
“我不知道,但我吃醋啊。”沈霁瑜几乎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你吃什么醋,我和嘉哥又没有什么关系。你在国外还有个能聊戏剧的红颜知己呢,我都没吃醋。”
沈霁瑜用下巴轻轻蹭了下姜素昔的额头:“那不一样,我们昔昔大度,我可是个小心眼。”
“噗,”姜素昔彻底被逗笑了,“那我以后还不能和别的男的一起吃饭了?我可是个职业女性,这种事总是在所难免的吧?”
沈霁瑜装作思忖了一会,认真回答:“他不一样。他在我不在的那四年,天天陪着你来着。我嫉妒。”
姜素昔抬脸,看着这个一米八十多,线条冷峻的男人故意鼓着腮帮子撒娇的样子,就十分想笑。她伸手戳了戳沈霁瑜鼓起的脸颊:“那能怨谁?”
“怨我被,怨我非要走上这四年。”
“行吧,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我就饶恕你了。不过……”姜素昔十分有灵气的眼珠一转,“你得陪我一顿小龙虾。”
“一言为定,今晚训练之后,我带你偷渡出去,不吃上十公斤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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