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偏远,信号断断续续,素昔往回拨了几遍,都没接通。
方才还是密密斜织的细雨,转眼间雨势就大了起来,素昔顾不了其他,急匆匆地朝着墓园停车场的方向赶去。怎奈墓园依山而建,从敏姐的墓到停车场,少说也要走两公里,还是下坡石板路。
空旷的墓地里一个工作人员都没有,摆渡车就更别想了。
素昔本来踩着一双细跟高跟鞋,走在这种石板路上一步三滑。她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踩过花盆底,踩过高跷,现在走起路来竟然会像个小脚老太太一样。
还是在自己惦记了一辈子的男人面前。
越想越急,脚下就越不听使唤。终于在一个小坑洼上彻底翻了车,脚踝一崴,整个人朝前冲了出去。
素昔出于本能地用手一划,也幸得沈霁瑜眼疾手快,一个跨步上去伸出了坚实的臂膀,给素昔一个缓冲。姜素昔狠狠地抓住了沈霁瑜的西装袖口。
衣料“嘶啦”一声断开,但好在没让素昔从山上滚下去。
姜素昔心里暗暗发誓等这阵子过去了,一定得去庙里上柱香。流年不利,也不知道庙里管不管水逆。
一张巴掌脸憋得通红,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却又着实笑不出来。
“谢谢啊……”干巴巴的,姜素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平时屁话贼多,这会怎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呢?
“不用谢,兴许我还误你的事了呢。我要不拦着,你就当火箭发射,一步到位了。”
素昔一脸理亏地抬头看沈霁瑜,可对方的表情早就恢复如常了。
素昔一咬牙,脱下了那双高跟鞋,赤脚拾级而下。也不知道这墓园的设计师有着怎样清奇的脑回路,每个石板上还要缀上几个小颗的鹅卵石。
踩在上面……相当养生。
素昔每走一步都疼得想龇牙咧嘴,偏偏有沈霁瑜在场,还得咬着后槽牙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难看。
表情管理得住,但脸色却难看极了。沈霁瑜走在她身侧,余光里也能瞥见小丫头气鼓鼓的样子。即便细雨迷蒙让人看不真切面容,仍能看见两颊已然绯红。
像个……鼓起来的小河豚。
沈霁瑜突然脚步加快,超越素昔走在前面两级,素昔以为对方嫌自己速度慢,也咬牙加快脚步。没成想对方突然在前面停了下来,好在素昔刹得快,没把人拱下去。
“上来,我背你。”
沈霁瑜半蹲着,西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肌肉线条。素昔的心脏都蓦然停了一拍。
这是沈霁瑜啊!她从八岁初遇起便日日夜夜都在肖想的沈霁瑜啊!此刻他半蹲在她的身前,和她说“我背你”。
素昔觉得不可思议,可偏偏脚下的痛感告诉她这不是梦。
“快点。”
就这样,素昔一手撑着黑色大伞,一手拎着高跟鞋,骨肉匀称的白皙长腿晃荡在沈霁瑜的身侧。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了。
多年以后的姜素昔仍然能记得那个烟雨朦胧的初夏,她窝在他的背上,湿漉漉的头发贴着他干燥温热的背,感受着脊骨的轻柔起伏,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清爽气息。
素昔觉得,她这一生是从那一刻开始,真实的活过来的。只是当时她被吓傻了。
——
小助理朱迪看雨势越来越大,盘算着要不要上去接瑜哥一把,可瑜哥临下车前告诉他不要去打扰。
朱迪从沈霁瑜回国之后才开始跟他,完全是新人一个。好在沈霁瑜回国之后也没有马上回归工作,琦叔在张罗创办工作室的事宜,他就负责日常照料就可以。
瑜哥脾气好,对谁都谦恭有礼的,朱迪这份工作也算轻松,偶尔哪句话说多了说重了,瑜哥也不在意。不过今天来墓地时,沈霁瑜的脸色不太好,朱迪也就没敢多问。
不多时,雨幕里出现了一个黑点,越来越近,看出来是瑜哥的大伞。朱迪赶忙下车去接人,惊愕地发现瑜哥一个人进去的,竟然带了个人出来。
带着的人还眼波流转地趴在他的背上。
雨天,墓地,一个人进两个人出。朱迪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第一反应就是聊斋里书生和女鬼的故事。
结果一抬头,正对上“女鬼”投过来的目光。
女鬼真漂亮……
女鬼还笑了……
行吧,这么好看,女鬼就女鬼吧。
朱迪接过伞,沈霁瑜直接把素昔放在了保姆车里。素昔道谢,正欲下车,却被沈霁瑜给拦住了。
“我开车了。”素昔抖落一下自己的车钥匙。
沈霁瑜直接拿过车钥匙递给了朱迪:“你开那辆跟着。那车太小了,我坐着伸不开腿。”
素昔没听明白:“你去哪儿?”
沈霁瑜长腿一跨,也上了保姆车:“和你去看看孩子。”
一路上素昔给沈霁瑜讲了一下芽芽的大概情况。
斌哥牺牲之后,拿到了一笔不算巨款的抚恤金。斌哥父母去世多年,这笔抚恤金都在敏姐名下。
敏姐小时候家里为了要二胎,把她过继给了旁人。养母早早去世,生父母和弟弟见她有了抚恤金,又来纠缠。敏姐善良,能帮的也就帮衬。现在敏姐去世了,家人没有一个愿意领养芽芽的,偏又看中了敏姐剩下不多的那点抚恤金。
来来回回找素昔已经闹了几次了,素昔现在都有些习惯了。
沈霁瑜静静听,下颌的肌肉紧绷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做任何评价。
素昔看着他难得如此严肃的侧颜,心里有点打鼓。
“其实敏姐患病多年,抚恤金早就花得差不多了,大概也就剩了几万块钱。就算是全给了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不甘心,凭什么好人就得受欺负?”
素昔说到这,鼻酸起来,呼了口气继续:“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不可理喻的?”
素昔没等来沈霁瑜的表态,车就到了素昔的公寓。素昔临上楼前匆匆忙忙回自己的小车上拿了个兜子,她也不需要沈霁瑜的支持了。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
小米紧紧抱着孩子,被敏姐的父母拽倒在地,索性坐在地上,任谁拉扯也甭想扯开孩子。敏姐的母亲李老太太一看这架势,也躺在了地上撒泼打滚起来。
保安早就到了,奈何也理不清这家务事。李家人一口咬定小米和素昔是人贩子,可偏偏这孩子抱住小米说什么都不撒手。
素昔刚冲进人群,哭得近乎抽晕过去的芽芽就跑到素昔身边抱住了她,一双小手湿濡着,死死拽着素昔的手。
这世上,最撒不了谎的,就是孩子的感情。
李老太太见素昔回来,一把拽住她,一边拉扯一边骂:“你个挨千刀的人贩子,还我外孙子!”
保安认得素昔是业主,拽开了老太太。
素昔把孩子拦进怀里,不屑地睨去,冷言问道:“你外孙?芽芽的妈姓张,张敏。老太太,您和您老伴谁姓张?您拿得出证据证明您和张敏是母女关系么?敏姐的户籍还没来得及注销呢,咱们去派出所查查,这孩子和您有一毛钱关系么?”
为了今天这一幕,素昔是做了相当多的准备的。
她查到当年敏姐的父母刚生了敏姐,见是女孩就直接送了人,养父母家给敏姐上了户口。当年村子闭塞,人生在家里,老两口连个出生证明都拿不出来。如今敏姐一死,谁都证明不了敏姐是老两口生的。
老太太一听,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去,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看向一旁的老头,等她男人出主意。
李老头一辈子窝囊,更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主。敏姐的弟弟这时候开口了:“这孩子和我们没关系,难道和你有关系?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霸着这孩子就是想霸占我姐的抚恤金!”
素昔抚了下孩子的小脑袋,冷笑一声:“要不提抚恤金,我还真没话可说。”
她从刚取来的兜子里拽出一沓A4纸来,直接甩在了李大国的脸上:“幸亏敏姐有记账的习惯,这些年你们欺负敏姐善良,从她这搜刮了多少,一笔笔都记着呢!”
素昔把孩子重新交给小米,走上前去。虽是女孩,身高却比李大国整整高出小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这是国家给烈属的抚恤金,你们有什么资格花这个钱?”
李大国也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素昔凌人的气势压来,他就乱了阵脚了。慌张地翻了一下账本,本能地想要撕了。
素昔眉梢一挑:“复印的。”
“你……你别欺负我们乡下人不懂法,就算是抚恤金,她愿意给我,就是合……合法的。”
沈霁瑜冷眼看去,素昔那双桃花眸中已经布上了血丝。她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可越是隐忍克制,她脸上的笑容就越让人生寒。
“你也配和我说法律?”素昔又拿出第二张纸来,“这是敏姐的遗嘱,做过公证的。她的全部遗产七万六千元和房子都归儿子姜梓芽。”
她又把一张复印件甩在了李大国的脸上:“这是敏姐一张银行卡的流水明细,你们在敏姐去世后取出了三万块钱!你告诉我,这笔钱,也是合法的?”
李大国还在纠结流水上的字,素昔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吼了一声:“戴小米律师你说,这事合法么?”
小米一提到专业,立马变了个人,义正辞严道:“他人财物非法占为己有,数额较大,拒不退还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罚金。”
一家人面面相觑,抬腿就走又觉得没脸,继续闹下去又怕没理。
姜素昔条分缕析地处理了这场闹剧,任谁从旁观看,都会觉得这姑娘理智有手段。沈霁瑜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边,未曾开口帮一言。有那么一刻他是欣慰的,那个曾经红着眼大闹沈家的女孩终于长大了。
可这种欣慰转瞬即逝。他看见了女孩紧紧攥住的拳头上,已经隐隐泛起青筋。
没来由的,心口一软。
老太太见家里男人熄了火,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怎么了,竟然一把抄起走廊里的金属垃圾桶,朝素昔砸了过来。
距离太近,保安来不及反应,而素昔又背对着。唯有身侧的沈霁瑜看出了不对劲,电光火石间也想不到其他好法子,就只能一步上去,堪堪用□□帮素昔挡住了。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血肉中传来,沈霁瑜感觉五脏六腑都搅成一团了。待素昔反应过来,冲上去时,他已然好整以暇地起身,笑着摇头:“没事。”
一家人被保安拽了出去,这场乱糟糟的闹剧也算是告一段落了。旁人散了场,素昔和沈霁瑜相对而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啊,沉默是尴尬的康桥。
小米实在看不下去了,打破了沉寂:“瑜哥你是不是受伤了?用不用素昔帮你看看伤得重不重?”
沈霁瑜和素昔齐刷刷地看向小米,两双眼睛里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看?脱下来看?
被小米这么一说,素昔想请沈霁瑜进屋坐坐都显得目的不纯了,只得干巴巴谢了一句:“回去休息吧,刚才谢谢你。”
窗外的雨已然停了许久,一缕阳光洒落在沈霁瑜的侧脸,勾勒出耐人寻味的深邃。
“记得你说的话。”
“啊?”素昔有点懵。
“扛不住的时候,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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