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小说:摘星 作者:若花辞树
    隔着一扇玻璃窗,窗外烈日炎炎,阳光像是能点燃万物,滚烫刺眼。窗内的冷气开得还算克制,但一对比外头,还是使人感觉格外清凉。

    宋迩穿着一套淡蓝色居家睡衣,长袖的,领口翻得整齐,扣子扣到了最上面那颗,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的体态很优雅,如果裴霁对这方面有了解,就会看出,宋迩的形体应该是接受过专门的训练,或是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舞蹈。

    但裴霁只专注于她的研究,对这些事物一向不上心,于是她也只能看出,宋迩的气质非常好,柔和宁静,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距离感。

    “裴艺,你怎么不说话?”宋迩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动静,又问了一句。

    她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像所有盲人那样,微微地把耳朵侧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裴霁开了口:“我不是裴艺。”

    宋迩一惊,面上的笑意凝固,搭在门把手上的手一下抓紧,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一言不发地朝后退。

    裴霁这才发觉自己的冒失,盲人看不见,所以会对危险特别敏感警惕。

    为防惊吓到宋迩,裴霁站在原地,没有朝那边靠近。她站在门边,在宋迩把门关上前,说:“我叫裴霁。”

    不论裴艺有没有和宋迩提起过她,光从裴霁这个名字,就能听出她和裴艺的关联。

    宋迩停住了,她像是有些意外,反应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复述了一遍:“裴霁?”

    裴霁点了下头,又想到宋迩看不见,说:“是。”

    宋迩松了口气,笑容浅浅的:“是你啊。”说完,笑意又深了些,“裴霁教授,我听闻你的名字很久了,没想到有见你真人的一天。”

    她说见,其实不准确,因为她根本看不见。

    裴霁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无神的,没有光,却清澈柔和,十分干净,像她的笑容一样。裴霁没有指出她话里的不严谨,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久仰大名之类的褒赞,裴霁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新近又添了“载誉而归”、“名利双收”、“遐迩闻名”之类的词。

    一般情况下,裴霁都只需要礼貌地微笑一下,就好了,夸她的人,大多很有眼色,见裴教授对这些溢美之词不感冒,会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个话题。

    但宋迩看不见,她笑一下,并不能应对过去。

    裴霁不太熟练地想跟宋迩握手,初见的人都会握手,但她们隔得太远了,手够不到。裴霁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她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好。”

    她们隔着大半个客厅的距离,互相说完了初见的寒暄,不知是裴霁生硬的招呼方式让宋迩觉得好笑,还是她脑补出她们这个见面的场景让她觉得有趣,宋迩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裴霁也跟着弯了下唇,但她很快就想到了她的来意,笑容就消失了。

    宋迩看不见,自然不知道裴霁的表情变化,她缓缓地朝着沙发的方向走,招呼着裴霁:“不要站在那里啊,快来坐。”

    这个房间她显然已经很熟悉了,走到快要靠近沙发的位置,她伸出手,稍稍地弯腰,摸到扶手后,确定了位置,小心地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侧耳听,听到裴霁靠近的脚步声,接着是沙发另一端微微下陷,她就知道,裴霁也坐下了。

    这个过程不算久,只有短短的两三分钟,但因为没有人说话,刚刚才熟悉热络起来的氛围,像是一下子又回到了刚进门时的生疏拘谨。

    裴霁很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尤其是,和新认识的人交流。放在平时,她应该会觉得坐立难安,但又不得不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寻找话术上的逻辑,尽量做到平静应对。

    所以,经常会有人说裴霁教授为人高冷,很难接近。

    可现在,裴霁却只觉得凝重。

    这里是裴艺的住处,房间当然少不了裴艺的痕迹。

    裴霁环视一圈,书架的最高一层,摆着一排裴艺的荣誉奖章,窗下椅子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制服,还有桌子上,放着两个水杯,一个是空的,一个盛了半杯水,裴霁猜想,空的那个应该是裴艺的。

    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细节,都表露出这里有某个人的生活气息。

    而那个人,在三天前,殉职了。

    裴霁感觉有一口气喘不上来,心口像是痉挛了一下,剧烈地抽疼。

    “怎么不说话?”宋迩轻声问道,说完,她笑了笑,像是照顾裴霁的不善言辞,接着说,“你果然很不爱讲话啊。”

    裴霁的重点落在了果然上,是裴艺和她说的吗?

    “还没给你泡茶,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客人来了都是要泡茶招待的。”宋迩又说,语气始终都很温和,“但是你看,我的眼睛不太方便,需要你自己动手。厨房里有水,茶叶应该在左边第二个柜子里,冰箱里有饮料,裴艺还买了水果,你想要什么自己拿吧,不要客气。”

    她提到裴艺,裴霁看向她,神色挣扎不忍:“不用,我坐会儿就好。”

    宋迩一无所觉,稍稍侧着身子,侧向裴霁的那一面,眼睛微微低垂着,对着前方的小茶几。

    这是盲人的习惯,因为失明,其他感官更为敏感,所以同人交流时,往往会更加依靠耳朵去听,眼睛这个器官则会处于调用末位。

    “你还没有说来做什么呢,是不是裴艺让你来的?”宋迩说,“她好多天没回家了,那天她说要去临市出个差,很快就回来,但现在过去三四天了,都没有音讯。我打她电话,她也没有接。”

    裴霁的注意力从宋迩的眼睛移开,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听着宋迩笑着打听裴艺的消息,她像是得了失语症,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幸好她从进入这个房间,话就不多,不说话,也不显得反常。宋迩等了一会儿,才有些无奈地说:“你真的很不爱说话啊,这样子在做研究时,团队交流时,不会不方便吗?”

    这个问题,裴霁会答,她认真地说:“不会,我们团队的沟通效率很高。”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到了宋迩的笑点,她忍俊不禁,点着头,慢条斯理地说:“嗯,很高。能有那样优秀出色的研究成果的团队,肯定各方面都是世界顶级水平,交流效率当然也很高。”

    她对她很了解,知道她的研究成果。裴霁知道她有时候是有些愣的,但她不知道刚刚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宋迩的话语里有着善意的调侃,像是裴霁说了很好笑的话。

    她的注意再度被宋迩的眼睛吸引了。

    裴霁修的第一个学位是临床医学,曾经去医院实习过。医院施行的是轮岗制,她在眼科待过,见过许多失明的眼睛。

    失明的眼睛大多浑浊呆滞,像是没有希望的枯井。但宋迩的眼睛却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没有光,但很干净,尤其微笑时,眼睛还会弯起来,像一道浅浅的月牙,盛着一汪静谧的清泉。

    现在她就在笑,但笑着笑着,笑意就淡下去了,宋迩正色了些:“我很担心裴艺,她其实偶尔会突然接到任务,忙得没人影,我和她就是她在执行任务时认识的,她一工作就很投入,又认真又负责。”

    她说着担心,神色也紧张起来。裴霁又像患了失语症,她连忙在记忆中寻找可模仿对象,精准地挑选出那天医院里的那个中年人。

    他在将事情经过告诉裴艺的家人时,也很不忍,但他还是把话说明白了。

    裴霁回忆他是怎么说的。

    他没有立即说出结果,而是先讲述发生了什么,富豪家潜入了匪徒,孩子被绑架,保姆拉响了警报,警方人手不足,裴艺恰好在于是帮忙,营救人质时发生了突发状况,裴艺保护人质,裴艺殉职。

    很清晰。

    裴霁甚至还总结了这样说的好处,讲述事情经过,可以起到一个缓冲的效果,便于家人接受事实。

    宋迩就在她的面前,裴霁想,她只需要复述那个中年人的话就好了,她记性很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可她却开不了口。

    “我真的很担心她,裴艺工作忙,但都会跟我交代一下去处,不方便说的时候,也会告诉我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可现在她没音讯已经三天了。我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就不敢再打了,怕她在做什么危险的任务,怕万一手机铃响,会影响她,给她带去危险。”

    裴霁越听越觉得不安,难受,悲伤也漫上来。她马上把那个中年人的话都抛出脑外,他说得太长了,这么长的话说下来,是煎熬。裴霁想另外找个简短明白的说辞。

    她想到那个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医生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尽力了,但没有救回来,裴艺死了。

    裴艺死了。

    只要把这四个字说出来就好了,四个字,说得快一点,两秒钟就够了。

    裴霁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宋迩看不见,不知道她的挣扎,她十分温柔地说:“我担心了好几天,还好你来了,你是不是有她的消息?她什么时候回家?”

    裴霁眼底发烫,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她突然发现,因为她的疏忽,默认宋迩是有其他途径能得到裴艺的消息,默认宋迩会去参加裴艺的追悼会,以致现在,宋迩错过了裴艺的葬礼,连送裴艺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了。

    宋迩看不到裴霁的眼泪,她等了一会儿,声音无奈了起来,却没有不耐烦,还听得出淡淡的笑意:“大教授,大科学家,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裴霁开了口,她听到自己说,“裴艺有个任务,秘密的,要去很久,怕你没人照顾,拜托我来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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