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正午太阳猛烈,于是看什么都有种被阳光暴晒后的炙热。
蜷缩起来的绿叶是热的,来来往往的行人是热的,过境的风是热的,蝉鸣是热的,窝在冷气十足的家里,看一眼映在玻璃上的阳光都是热的。
裴霁从家里走出来,上了车,车里也是热烘烘的,让人心烦。
她手里还拿着那叠宣传册,随手放到了副驾驶座上。
车子开出去了。裴霁握着方向盘,她本该专注开车,可宋迩却有着不依不饶的架势,占据了她的脑海。
宋迩脸上的期待逐渐黯淡,抓着她衣角的手也松开了。
“好吧。”她的声音里听得出低落,像是想要找回点面子,她笑了笑,说,“我也没有很急着和你做朋友,刚刚就是先和你预约一下,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她自己把这篇掀过去了。
裴霁本该觉得轻松,因为宋迩很有分寸,发现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自己退回去了,没有逼迫她,也没有让她尴尬。
可裴霁还是觉得有点心烦。
她知道,这是因为宋迩对她的心情造成了影响,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裴霁的心情不应该被任何人引导干扰。
可她没有办法。
这种心烦一直持续到她把车停在L大教学楼前的停车坪上才稍有好转。
L大距离裴霁的家要比研究院近很多,开车只需要十分钟。裴霁每个星期来这里一次,给研二的学生讲授专业课。
下午的课是从一点半开始的,这时还有三十分钟。学校有给裴霁准备专门的办公室,但办公室距离教学楼太远了,过去坐不了两分钟就得回来。
裴霁干脆就坐在车里翻那几本家居宣传册,挑选出了几套符合要求的,记下了家居品牌和地址,准备等下了课就过去看。
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裴霁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学生已经到齐了。
L大能聘请裴霁过来授课,一方面是裴霁就是L大念的本科,现在的校长孙培野教授是她当年的授业恩师,也是将她破格招进L大的面试官。
另一方面,L大的免疫学专业是名列前茅的。
每次裴霁站在讲台上,心情都很不错,因为这里的学生聪明勤奋,让她感觉生机勃勃,很有希望。
可惜学生们体会不到,只觉得裴教授每天都很冷,并且不会笑,要求很严格,布置的作业很难做,唯一好的大概就是她从来不发火,但也有可能是,在她发火前就已经把犯了错的学生冻死了。
今天,裴霁也照旧讲课。她的授课时间是两个小时,中间没有下课时间,很考验学生的耐力和膀胱。她讲课就是纯讲课,先理论,后案例,知识密度极大,稍微走片刻神,可能就会错过一个大知识点。
所以学生都听得聚精会神,除非裴教授点名让回答问题,否则整个教室就只有裴霁讲课的声音。
十五点三十分,下课铃声准时响起,裴霁从不拖堂,铃声一响,她刚好讲完今天的内容,说了下课。
教室里有一瞬间死寂,像是满教室的学生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三秒钟,不知哪一位男同学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夸张的叹息,仿佛喘了口气,续上条命。
接着教室里渐渐活了过来,收拾东西的,交头接耳讲话的,走动的,还有离开教室时,冒着被冻伤的风险和裴霁说再见的。
裴霁早已习以为常,她讲了两个小时课,喉咙有点干涩,喝了口水,然后镇定地收拾笔记本和讲义。
“这剧照也太绝了吧!”第一排一个女生发出一声惊呼。
她声音有点大,一下子吸引了周围的好几个学生一边嘴上说着“什么什么”、“给我看看”一边围了过去。
“哇哇哇,太绝了太绝了!”
“这是什么神仙颜值!”
“今天起我就是姐姐的颜粉了!”
那边的惊呼一声接着一声,说着裴霁听不懂的话。
起头的那位女生发现了教授还在,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她吐了下舌头,双手合十,对裴霁说:“教授,你要看看吗,我喜欢的歌手拍了电影,剧照又仙又欲!”
她一说完,边上有个女生笑嘻嘻地推了她一下。那女生就脸红了一下,但还是充满期待地看向裴霁。
裴霁没兴趣,她摇了摇头,就当是敷衍过她们了,然后拎着包走了。
如果她过去看一眼,就会发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宋迩,就会知道宋迩并不是她所脑补的会为卖不出歌而发愁的小音乐人。她是一个红得发紫的明星,她的歌有市无价,她一场戏的片酬,能让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她有许许多多的粉丝,她光芒万丈,她星途灿烂。
她不可能因为裴艺过世就缺人照顾。
可是裴霁没有过去看,所以宋迩依然是她以为的那个软软的女孩子,有些话唠,却知道分寸,会在陌生的环境里孤零零地发呆,会在睡前想和她道晚安。
她失明,看不见,有些胆小,没有地方去。
她很需要裴霁的照顾。
裴霁离开教室,直接去了家居广场。
到了家居广场,裴霁才发现,现在已经有一些品牌专门做了针对盲人的系列家具。这些家具和普通的差不多,有各种各样的样式,只是材质软,没有棱角,细节上,对盲人很友好。
裴霁眼光还不错,也不心疼钱,只跑了两个地方,就定下了一套,约定周末送货,把整个家里,除了她卧室以外的家具都换了一遍。
办完这件事,刚过了五点,裴霁考虑今天的晚饭。她平时都是在食堂,或是家里附近的小餐馆解决的晚饭,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宋迩,不能那么随便。
裴霁思来想去,最后去了一家杭帮菜馆打包了几个菜。
从餐馆出来,裴霁看到了隔壁的药店。她停住脚步,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她手里拿了一袋药,是缓解神经紧张,有助睡眠的药。这种药,药效很温和,没什么副作用,但是对因情绪性引发的神经紧张,难眠亢奋等症状,有比较好的缓解作用。
裴霁拿着药,回到车上。
她的车停在路边,不时有往来的行人从她的车窗外经过。
这个世界喧嚣吵闹,忙忙碌碌,经常会让裴霁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坐在驾驶座上,看了会儿往来的行人,才拿出手机。她没翻通讯录,直接用拨号键盘输入了一个号码,输入完,裴霁十分迟疑起来。过了许久,手机屏幕变暗了。裴霁忙点了一下,屏幕亮了回来。
她轻轻呼吸了一下,按下了拨通键。
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
接起后没有说话。
裴霁捏着手里的药,叫了声:“爸。”
裴裕安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问:“你有什么事?”
裴霁喉咙动了动,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你和妈这两天睡得好吗?”
睡得当然不好,裴艺走了才没多久,赵芫每天都哭,根本走不出来。裴霁问完就后悔了,她这样问,显然不合适,但她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太少了,这时就有些不知所措。她看过的社交心理学方面的书,根本帮不上忙。
裴裕安也让她问得沉默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说:“还好。”
裴霁心一紧,她揣摩着话语,说:“我买了药,助睡眠的。晚上给你们送过去。”
裴裕安这次回答得很快:“不用,我和你妈买过药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
裴霁一时找不到应对的话。
裴裕安也没等她找,象征性地停顿了片刻就说:“没事我就挂了。”
然后,就真的挂断了。
外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依旧行色匆匆,这个点,他们都急着回家和家人吃晚饭。
但裴霁从很小的时候,就像没有家。
放下了手机,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把药塞进了收纳箱。箱子关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感觉很难过,但好像又习惯了,于是她十分平静地启动汽车,将车子汇入车水马龙中。
晚上吃饭的时候,宋迩只吃了一口,就抱怨今天的晚饭没有昨天的好吃。
裴霁用一种“你不要无理取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想到她看不见,才说了一句:“不要胡说。”
昨天的饭是附近一家小餐馆订的,除了近、快、干净没别的优点,今天那家杭帮菜是研究院里的教授们最爱去的一家,因为味道非常好,生意很火爆。裴霁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餐的。
味觉再偏门的人,都不会认为昨天的那家餐馆会比今天的好吃。
宋迩没有得到赞同,很不开心。她仿佛是真心实意地认定了昨天的菜更好吃,今天的很不合胃口,没吃几口菜,离开桌子时,米饭剩了大半碗。
裴霁没想到她居然还挑食,口味还这么偏门,看着剩了大半碗的米饭,又拿宋迩没办法,只能暗自把今天的这家餐馆列入了黑名单,以后不去了。
晚饭后,裴霁收拾了碗筷,和宋迩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各自占据了沙发的一端。宋迩戴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裴霁则是赶一赶白天剩下的事。
宋迩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不存在,裴霁也是,她本来就不怎么说话,今天更是沉默,一晚上都没说一个字,只发出敲击键盘的声音。
到了十点时,宋迩站了起来,裴霁抬头看了她一眼。宋迩拿着导盲杖点地,走去饮水机前倒水。裴霁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唯恐她撞到,或是被水烫了。
还好,宋迩的动作很慢,却很沉稳,她接了杯水,慢悠悠地走回来了。
裴霁目视她走近,以为她会坐回原处时,宋迩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摸到沙发的位置,在她边上坐了下来。
她突然的靠近,裴霁顿时不自在起来。
宋迩却不知道,她坐好了,缓缓地吁了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艰难的长途跋涉。
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停下了,裴霁只看着她,想知道她是要做什么,还是单纯走错了位置。
宋迩好半天没说话,她端正地坐着,唇角有些抿着,手安安分分地放在腿上。可能是因为眼睛没有光的缘故,她静静不动的时候,总有些软软的。
裴霁的视线掠过她耳朵上那个白色的无线耳机,想也许她是真的走错位置了,就低下了头,继续在键盘上打字。打了没几行,宋迩说话了。
“裴霁,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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