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鹊垂着头,停顿了一小会儿,才低语道:“娘娘,是药三分毒,来日方长,切切小心身子。”
这一句即是阻拦也怀着担忧,语气里竟还带着丝丝悲悯,令谢思安着实一愣。
可她也只愣了一瞬,恨意填充在心头,憎恶充斥着脑海,出口只有一句:“他都不畏死,我怕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
她清脆的声音让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倚华担忧地看着他,华鹊则没有说话。
他出身西南巫医,巫医一族有许多可怖的传说,年少的时候也有人曾抓他、拿他做过许多可怕的事。
但以身犯险、以己为毒他还是第一次见,尤其是其人尊贵无比,明明该是万千呵护的金贵之身。
末了,华鹊还是提示谢思安:“这衣上的毒要不了普通人的性命,只是身子会弱一些,定期用些清热解毒的方子就好。”
“若有孩子,只是我的吗?”
谢思安怆然一笑,让华鹊不再多言。
他离开椒房殿时,漫天飞雪仍在,大肃过半农田在道武元年的春天注定无法准时播种。
这一年注定艰难,注定不吉。
华鹊抛弃马车,缓缓从紫微宫沿着洛京的街道行走,他一直在想谢思安刚刚的样子。
谢思安自然是美的,但她的美是婉约温柔,笑起来眉眼俱弯还有两个梨涡,连发起狠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她下一刻就会落泪伤心。
这样的人合该做一朵冬日娇柔的水仙,迎着暖阳纯净摇曳,不该走在刀锋上,也不会唇间带血的凄凉一笑。
华鹊觉得,自己还有一颗医者悲天悯人的心,才会这样为谢思安的处境忧虑。
他走着走着路过一个巷口,有人恰巧在卖梅花,他上前问了句:“有水仙吗?”
卖花人不解地瞧着他:“先生是南方来吧?洛京太冷太北,一般人家种不了那东西。”
华鹊这才想起,他已在洛京,这里没有水仙,水仙在这里活不了。
就像温柔婉约的谢思安在紫微宫里也活不了。
华鹊掏钱买了一盆红梅,抱着它往家的方向去,在将要到家时,被人拖进了一跳小巷。
来人戴着斗篷,二话不说先夺了他手里的红梅,举在手中瞧了半天说:“你什么闲情雅致?大雪天不坐车还买花?不是给她查病去了吗?”
“公子又什么闲情雅致?今日不是名伶行如风开嗓吗?公子怎么会错过?”
洛京名伶行如风,每年只唱三个月,二月开嗓,夏日收官,听客没有百两不得入席。如此高傲昂贵,洛京人依然趋之如骛,只因其人嗓音如天籁,面容如潘安,琴技如神来,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
“有什么好听的,听了二十年早听腻了。”
华鹊瞥了眼围兜下那个随性洒脱的人,讥他说:“王大公子,行如风红透洛京也就十五年。”
“本公子这是等你,本公子特地给你留了座,结果久等不来,还以为你在被那蠢女人吃了,赶紧来瞧瞧。”
说话的人正是王棠之,他还端着那盆梅花左看右看,看到腻歪了再转头瞧华鹊。
“你怎么了?半死不活的?刚才在巷口老远瞧见你,就发现你身上都是颓丧二字。”
华鹊抢过自己的红梅说:“公子还是找个安静地方说吧。”
王棠之道了声“行”,就领着华鹊七拐八弯进了一处小门,再由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厮领着走进一条七拐八弯的长廊,到尽头推开一扇小门进入一间雅室。
行如风的第一场戏就在雅室外咿咿呀呀地唱着,时不时外面还传来人群高亢的喝彩。
华鹊问:“这是安静地方?”
王棠之往榻上一躺说:“这里,没人爱听咱们说话。”
他手往身边的空出拍了拍,油头粉面的小厮就想往上坐,惊得王棠之立即跳了起来。
“你出去!”
小厮委屈地剜了华鹊一眼,擦着眼角离开。剩下华鹊不满地说:“公子,小人虽未婚配,但不是这样的人。”
王棠之解开自己的围兜说:“你放心,本公子也不是。”
华鹊自己搬了个圆凳坐在一边,挺着了背脊,王棠之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就不太顺眼。
“你到底怎么回事?姓谢的怎么了?不行了?出事了?闹事了?”
华鹊微微一叹,把刚才的事一一道与王棠之。
两人非一般的主仆情谊,华鹊所说句句属实,唯独没说自己为何从紫微宫出来后在雪天独行。
王棠之越听眉头皱的越深,末了,他竟然拍榻忿忿说:“我就说我差哪儿?就心不够狠,手不够辣!呵,还得和这群贵人学着点!”
华鹊大窘,实在没想到王棠之的思路歪到这处,眼里是说不出的嫌弃。
王棠之看见他这般,在外间的阵阵喝彩中和华鹊掰扯:“我问你,这时候可怜她有用吗?”
华鹊摇头,可怜谢思安的确毫无用处,困局已在,毒也未消。
“我再问你,我这时候谴责始作俑者有用吗?”
华鹊还是摇头,谴责要是有用,大肃也用不着每次在南朝骚扰边境时派重兵压境,多派几个使臣打打嘴炮不就行了。
“我再再问你,我这时候不学着点,难道等自己凑上去也这么被害啊?”
华鹊无言以对,他只得承认王棠之所言极为在理,只是一般人不会说出来。
王棠之随着外间的喝彩也跟着为行如风鼓掌,同时用胳臂肘戳了戳华鹊说:“别人不说,是他们虚伪,本公子没这个毛病。”
华鹊别过头去,他情愿有一搭没一搭地为行如风喝彩,也不想再搭理王棠之。
王棠之单手按住华鹊的脑袋,强迫他转过头来问:“然后她怎么说?”
“她问小人要chun药。”
“……”
王棠之先是怔住,后是大笑。
笑过后对华鹊说:“随她。”
华鹊问:“小人以为公子耗费心力把小人送进宫是关心她,想护着她,如今看着却不是如此。”
王棠之耸耸肩,支着脑袋打着拍子,不屑地撇撇嘴。
“我是要她多活些日子,至于怎么活,是她的事。”
行如风如泣如诉地唱着一曲《孔雀东南飞》,王棠之听到“我命绝今日”时摇了摇头。
“人嘛,都是自己选的路。”
行如风的唱腔辗转起合,“魂去尸长留”一句抑扬顿挫,王棠之听着眼眶渐渐湿润。
“给她的药轻一点,别伤着她。”
华鹊颔首,默然不语。
…
北方的风雪依然未停,只是从暴雪渐渐转成了雨夹雪,谢思安这些日子就看着雪花飘在椒房殿前的平地上,飘在大政殿和椒房殿四周的所有草木上。
在华鹊的药送到那日,她关上了观雪的窗户。
“小姐,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
谢思安当然知道,道武帝的生辰是三月初三。
有话说“三月三,生轩辕”,当初娶了琅琊王氏贵女的老清河王在三月初三上巳节喜得麟儿,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大肃国师都送去过贺礼。
大肃朝五十年主支男丁凋零,清河王上京后,洛京的司马氏终于有了第一声男婴啼哭。
谢思安如今想来,只觉可笑,可笑洛京满朝相庆,都是为了个野种。
“小姐,别伤心坏了身子。”
倚华很为谢思安担忧,自从那日后,她一直伏在窗边看雪,也没有哭闹,只是看雪。
其实倚华想错了,谢思安倒不是在伤心,该伤心的,上辈子死的时候就伤心过了,她如今是在想怎么办。
做鬼时候飘在大政殿,她从伯父和伯父的政敌里知道了大肃朝内外政事,知道了南北对战的点滴;从道武帝那里学会了装腔作势,学会了能屈能伸;从后宫的女人那里学会了无尽春宵,明枪暗箭。
可道武帝以身为毒、以己做筏真是让她始料未及,这男人竟然如此早就布下暗局,而且一局布下后都不给自己留余地。
他也不怕自己从此断子绝孙!
其实谢思安目下有许多路能走,她可以和道武帝彻底撕破脸,也可以去和家中哭泣卖惨。
可她重生一回,偏偏不想选这些路。
伯父年迈,她不想再做谢氏保护下的娇娇女,她要自己把道武帝欠她的一切要回来。
她相信,重活一世,总要做点惊心动魄的事才有意义。
谢思安把华鹊送来的两个药瓶放在手心中把玩,华鹊很小心,给的两种药一种配花、一种配茶,分开用只暖情,合用才有猛效。
不就是拿自己动手吗?她如今看见这男人实在不行,还是上点药才能演的像。
谢思安拧开一个药瓶,抹了一点在唇上,花香四溢,芬芳非常。
她得好好陪司马轲玩一玩。
只希望,他别太上瘾。
“传本宫口谕,皇上初初登基,今年的万寿节宫中不宜铺张,外朝朝贺后只备一席家宴,去清心庵请老王妃进宫,再请至亲宗亲小聚即可。”
倚华问:“小姐,老王妃素来是不出席的。”
谢思安当然知道,她前世年年请,那人都百般推拒。
“她来不来不重要。”
谢思安舔了舔唇上的香蜜,只觉浑身飘然,掌心发热。
“重要的是,我怎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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