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伍一仍旧像平时一样去了店里, 可谁知一到那里, 就听店里的招待说,有个姓郑的厨子今天没来上班。
伍一问了店里的其他人, 都不知道他家住哪,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来店里。
“他这几天有没有说过家里有什么事啊?”伍一问。
结果大家都是摇头,表示并没听他说起过。
她有点担心, 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而且现在还没到中午的饭点, 要是到了中午,他还没来的话, 店里的生意估计会受影响。
于是, 她想了想, 找出了当初和他签过的合同,想按着上面的地址,去他家里找他。
这地方很不好找, 是在闸北那边江岸的一个市集旁边。伍一自从来了上海, 还是第一回到这个地方。
这里有许多茅草搭的窝棚, 和繁华摩登的租界仿佛是两个世界。因为下着雨, 地面又堆着垃圾,污水流得到处都是,路很不好走。伍一打着伞,在路上问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跟人打听到郑厨子家。她进去棚子的时候, 郑厨子不在,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娘。天下着雨,一进到里面,就是铺面而来的霉味以及中药味。屋子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硬板床,一旁的小桌子上堆着一些锅碗瓢盆,棚子还有些漏雨,连个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
“老人家,您知道您儿子去哪了吗?”伍一问。
“不晓得。早上就出去了。”
伍一看这情形,也问不出个什么,就打算出去问问周围的邻居,知不知道他去了哪。
这一带住着的,大多是从外乡逃荒出来的灾民,男人们一般都是靠拉黄包车或是在码头上扛麻包为生,小孩子们则是每天跑到弄堂里面捡垃圾,日子过得很艰难。伍一给店里的厨子开的工钱并不低,年节的时候还有额外的福利,会发点米面粮油什么的,让他们带回家去。她没有想到,郑厨子为什么会住在这个地方。按照他每个月的工钱,去弄堂里租个单间也够了。
邻居听说她要找郑厨子,说是他大概是出去给他老娘抓药去了。正说着,就看到郑厨子手里头提着几包药回来了。
“掌柜的,你怎么来了?”郑厨子看到她很惊讶。
“哦,我看你今天没有去店里,担心出了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进去说吧。”
郑厨子进了棚子,把手里的药小心翼翼地搁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这才对伍一说,“对不住,我……我以后就不去馆子里做了。”
这郑厨子做事一向本分老实,伍一没想到他突然会这么说,于是问,“为什么?是对工钱不满意,还是对店里的管理有意见?你说出来,这些咱们都可以坐下来谈的。”
“杏花楼给我开了双倍的工钱。”郑厨子说,“掌柜的,我知道你平时对我们都不错,从不克扣工钱,逢年过节还发些东西,从我心里来说,我也不想走的。可你也看到了,我老娘病了,每天抓药实在太费钱,我也是没有办法,杏花楼的人找到我,说是愿意出双倍的工钱,问我要不要去他们那里掌勺,我已经答应了人家。”
伍一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了。杏花楼离她开的饭馆不远,原先生意一直不错,但是她的馆子一开,就分走了不少他们原先的常客。按理说,她也可以给郑厨子涨工钱,可有句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只给郑厨子一个人涨工钱,店里的其他人肯定也会有意见。这样一来,别的厨子的工钱也要跟着涨,厨子的工钱涨了,伙计的工钱也得涨,成本就像滚雪球一样不知不觉增加了不少。而且她开出的工钱,已经算是这个行业里很不错的了。
她想了想说,“可当初我们是签过合同的,合同还没满,你就要走,可是要付一大笔违约金的。”
“违约金的话,杏花楼说是他们愿意替我出的。”郑厨子说。
好在她当初开店的时候就预想到了这样的情况,每个厨子会的菜式都只是一部分,而且她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推出新菜,菜式常出常新,走了其中一个,造成的影响也不会太大。不过在招到新厨师前,后厨的人手应该会不够,只能她先帮着顶一阵子了。
“也怪我没早了解到你家里是这样的情况,既然这样,那我也强求不了你。”伍一说着,掏出了十块大洋,“咱们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这钱不是店里账上的钱,是我个人作为朋友给的,你留着给老人家抓药吧。不过给店里的违约金还是得付,反正钱也是杏花楼出,可不能叫他们白白挖走了我店里的人。”
话分两头,那边伍一正在闸北处理厨师的事情,这边法租界的盛公馆里,盛老先生正在看着报纸,佣人走来告诉他,说是少爷回来了。
盛老先生放下报纸哼了声,“还回来做什么,不是翅膀硬了,说要搬出去追求什么理想吗?竟然还知道回家?”
“那我跟少爷说,让他回去吧。”
“等等。”盛老先生犹豫了一下,“算了,还是叫他进来吧。”
盛远自从半年前回国,和盛老先生闹僵后,就从家里搬了出去。这还是他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回到这里。其实说是第一次,也不大准确,他之前也来过一次,不过那时候盛老先生还在气头上,他来的时候吃了个闭门羹。
盛远进来后,盛老先生仍旧手里拿着报纸,并没有看他,而是问,“知道错了吗?今天肯回来认错了?”
“爹,我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这次回来,是有件事情想跟您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跟她结婚。”
盛老先生有些意外,接着难得地脸上有了笑容,“也好,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赶快娶妻生子,我也好早点抱孙子。对了,那姑娘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人怎么样?这些,你总得告诉我吧?还有,我以前同你说过的话你要记住,娶妻呢,家世差点不要紧,模样过得去就行,最要紧的是人品和性情,这个才是最难得的。”
“爹,您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件事吗?如今,她带着孩子来了上海。”
“你说什么?”盛老先生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匀,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想着娶那个戏子?”
其实当年,他也并非一心想要拆散他们,只是担心儿子涉世未深,被人骗了而已。因此,他才说要他们独立生活,也是想试探一下,要是那个女人是真心的,那么他自然会成全他们。反之,要是她因为没了优渥的生活而主动离开了,也好让盛远早点看清后醒悟过来。可没想到,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还在国外待了几年了,他却还是这么执迷不悟,这可把盛老先生气得不轻。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靠着自己的努力,日子过得也不错,而且把孩子教得也很好。您刚才说,人品和性情才是最重要的。我觉得,她人品不错,性格也挺好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怕不是装的吧?”
“爹,您先见见再说吧,先别这么早下结论。书上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不能总带着偏见看人。她现在真的挺好的,您见了就知道了。”
盛老先生想了想说,“那好,记得到时候要把孩子带上,我想见见我的小孙子。对了,算算年纪,他现在该读小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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