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奶奶跌下楼梯的时候,傅言正经问妹妹,万一家里到头来只剩她们,她当如何。
后者无可无不可,“怎么说呢,就算血缘是最暴力纽带,也没可能绑住我们。”
雨收势了些,傅净房间对街而敞,那种车轮轧水花的声音顶清楚。
小时候她还为此同奶奶上访过,就是每次雨天写作业,这响声老叫她错觉,题本子要潮了。
傅言坐飘窗,神识流浪半天才归回,叹得像每次阳光里,蹲小马扎摇蒲扇的奶奶。她也问面前丧头耷脑的人,
“眼下你和肚子里这个生命,是再暴力不过的血缘关系,你认为它绑得住你们嘛?”
换句话说,“它和你有缘没缘?”
傅净毛巾披湿发,双手握杯热可可,将才傅言冲的,毕竟或多或少都淋了雨。
甜口热气洇得她,一脸抱恙之色有些失真。你很难信服,这么个仿佛一捏即碎的小娘鱼,体腔中存着两片灵魂,
两颗心脏在泵,两条脉搏随着动。
“我不晓得,或者说我本来还有一线希望的,自打吴尚知关机起,就不很认为这孩子能留了。”
其实上个月头傅净就觉出猫腻了。姑娘家的再大条,内分泌出乱子不可能体察不到。
可适逢小学期末,她一度误会是课业压力作祟,没敢往歪处想。
岂料不想归不想,事实仍是歪得拗不回来了。
追根溯源,差不多是上遭她偷跑回来开房,吴尚知没戴|套所以惹的祸端。
诚然作为医生,他用最起码的知识科普过傅净,哪怕外||射也有中标的风险。但情至酣处,真的会掉以轻心。
傅言听到这里别开眼神,说是,她可以理解。
“完事后他劝我吃药,我没听,因为好像有说吃药对身体不好。”
言尽于此,二人的经历都甚为相似,像其一照着其二仿效似的。
傅言不免心里喊我去,到底姊妹不分家。她也没过问傅净和吴是几时搭到一起的,或者说,是懒得争较了。
眼下较之亟待解决的糟心结局,开头反倒不那么打紧。
“我好像能体会我妈当年的心情了,大概搞大你肚子的人死活不买账,这感觉真够丧气的。”傅净一行说,一行抹起泪。
再推己及人地想,孩子不论何种方式地被遗弃,是直接堕掉还是落地后再甩手,都是无辜者遭罪。
“但是你和你妈妈的情况,认真起来不能并作一码事。首先你压根没有自理能力,不会讨生计,日常开销还要依赖我们,而当年的她已经可以在社会立足了。
再有就是,她彻头彻尾离间过别人的家庭,你暂且还够不上。”做人多少要厚道些,这个裉节儿傅言不想把话说太绝。
或者,她想利用这遭教训叫傅净明白到底,所有一饭恩都当得起涌泉报。
你再怎样自我良好,羽翼稀拉拉地就想飞,临了,能指望的依然逃不过我们。
避风雨的巢还是你嫌东嫌西的这个家。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没资格留?都怪我还不会挣钞票。”
噢哟,傅言闻声简直想喊她再述一遍,拿手机当场录音,并循环播放。看这冤家打嘴不打,对于当初在派出所顶嘴的混账话。
“主要在你,在你咂摸清楚,这孩子和你将来的规划有无冲突。不过讲真,怎么选代价都不便宜。
生,个么你的人生从此改朝换代,你得和为人母的身份搭伙过下半辈子。毕竟生意味着养,养意味着教,而并非痛那几个时辰,听小鬼头坠地后哭哭投胎苦那么轻易。不生的话,好像听起来蛮划来的,但也不尽然罢,你的身心都会受损,要承担一箩筐的连带风险。”
话完傅言突地有种成长感,就……她好似霍然能顶事了。
这么一大摞规规矩矩的忠言,不敢信是从自个嘴里潽出来的。不够早熟的她,说到底能谙这些事体,还得好好感谢奶奶。
因为老早以前,奶奶就耳提面命过,不教养别生,否则比谋财害命还罪过。
一场简谈到了最后关头,窗外雨作淅淅沥沥状,夜色翻了瓶墨水般往四下淋染。
那厢王妈喊切饭了,菜香味甫一轧入门缝,傅净即刻恹恹干呕貌。
……好难顶,傅言见状发愁。也仅能走一步算一步。
奶奶那边,两人拉钩上吊坚决不去通气的。至于吴尚知,她宽傅净的心,她得空会去找他聊聊。
*
在沈读欣和庄的陪伴下,老爷子躬身考察过楼盘了。
就在网红克莱门公寓左近,沾了洋气的光,方方面面都上乘。不慌涨不起来,更不慌脱不出手。
结束后径自往茶馆去的,反正约摸估要竣工了,这回不看更待何时。
老青代三人浑似一家子有说有笑地进门面。老爷子回味楼盘,咂嘴来一句,他自己添置一套养老也未为不可。
沈读良盯梢工人装空调,闻言有些犯上地笑,“您比那楼盘有升值空间的,可以较劲看看,谁能笑到最后笑得更好。”
悠扬语调于空间里回流几遭,老爷子在这头横声,拐杖跺出山响,你和我嬉皮笑脸惯了是不是?
越活越不来事了。前晚上你犯浑的事我没忘的,我还等着给意丫头主持公道,你就是欠人家一句正经赔礼。
沈读良听罢兀自沉默,沉默是最佳的搪塞。
乃至认为,可以索性搪塞到老爷子进棺材,就万事居安了。
说谁不会来事?见真章儿起来,个昏花老头眼见茶馆朝里朝外都是他亲力亲为,半点中听话也无。临蹬腿了还见天想着捞把油水再走。
人比人自私,沈读良甘拜下风。
“算了算了,爷爷不动气,那天到底是我太贪杯,闹洋相。怪不到别人头上去。”庄乃意一旁托茶杯,坐等晾凉了再呈给老爷子,何等体恤周到,像她出口的场面话一样。
那天说实在的,沈读良也够仁至义尽了。她在酒店大厅囫囵摊地不起,身为纸媒圈小名流,一副疯傻相还不晓得给没给人偷拍过去,末了,他送她回房间的。
虽说是老爷子在后面挥鞭般撵着一切发生的,但是他没拒绝,就不怪她落花有意了。
话完,老爷子朝长孙吹胡瞪眼的脾性,掉过头就同庄奄息了。
老派的人,很难不欢喜凡事都向着他的小辈。因为人活到某个年岁,思想大体迂朽成固态,就磨不开了,里面有的,旁人合该怎么照着做。
要不然你做他脑子里没的,就是轻则乖张不肖,动辄大逆不道。
可惜呀,饶是沈读良经常不合他心意,沈读安却有过之无不及。
一家子除开陈宜室母女,其余人拘着个利害关系,还是在不高兴的基础上,把掌家权尽量给沈读良让让,好事情往他靠靠。
这和举贤授能一味道理。
老爷子云拨雾散后,心情转暖地敲打沈读良,“意丫头在上海待不了几天,你多匀出些空档陪陪她,你们这代人约会的名堂不少,你自个也是门清儿。”
或者左右这些天,黄历几乎都诸事宜,“你要够爽利的话,直接订婚也行。”
沈读良闻言的时候,将将要告辞,在门边点烟,思想猛不丁打岔,空烟盒留手上,防风火机丢筒里了。
疯求了,他应爷爷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孬话,“您合计去睡一觉罢!我现在开车送您回酒店。梅雨风吹昏头了,净说些没谱的梦话。”
老爷子一听,火性又差点刹不住车。
“混账东西!等我要闭眼了,一个大钢镚都不留给你!”
“我要国子(硬币)干什么,钞票数起来不香吗?”沈读良拿上海话噎得他。
*
新官例必三把火,老官也是要烧的,不时来些大动静,稳固社稷、安抚臣子那种。
建台五十六周年在即,年克俭策划得风生水起。刘菡组分到的任务,是采访台里已经功成身退的元老,忆忆苦思思甜,再展望未来愿景。
横竖不过这么个套路。
傅言领到许长一张花名册,上头地址遍落全上海,最远都能远到嘉兴接壤。
没法,一水的年逾耳顺,只有你上门,甚至慰问的红包果篮皆做全,没有人颤巍巍来找你的道理。
笼统地规划时间,最后发现,唯一能挤出来的空闲也只在今朝下午。
过了此村无这店。她必须赶快找吴尚知。
菡姐闻言她要些微翘个班的事,不顶乐意的样子,只问需要多久。
“你明早开始走访,今朝不得把准备工序完成嘛?”
傅言说这些她统统明白,保证去去就还。
注重效率的人有一技之长,不消导航仪便能计时步程。
菡姐讥讽她就这么靠打车倒地铁乌龟爬的话,天黑也不必回来了。
戏剧化得很,傅言做梦都想不到,或者,在停车场拿钥匙起锁菡姐那辆轿跑时,仍然十足十的惶恐。
丁杨尾随到车边,像是老父亲愁亲闺女落人田地的愁容,问姑娘究竟行不行,视线黏住的却是车。
“当然行。”到底开过盘山路的,口气狂妄极了。抬眼间傅言又即刻打散那些回忆,她开过盘山路嘛?没有,铁定记忆读条紊乱了。
“凭什么我才开过一回,还是给人代驾,就轮到你捷足先登的?”
“安心。我先登也只能登一回方向盘了,你能登的多了去了。”
傅言同他闲篇完,惯见猪跑终吃猪肉似的,正襟危坐,把蓝牙接进车,歌曲声量调中档。
战战兢兢抑或无比偾张地,开车出库了。
通过在线挂号App查到当班时间,吴尚知下午坐诊。
他可以关机换号码,傅言也可以当面截胡他。
倒是她这些天,都把己所不欲的施于沈读良了。
为个莫须有的孩子,他来电数回了。一遭胁迫她一道去医院孕检,二遭带些酒气的口吻,责难她不听话,这样不听话,回头小一号的囡囡八成也是个祖宗。
傅言有意无意地顺着他话锋答,“那就算它也是个祖宗,犯不着你来供了,我一人供。”
“那你要它回头喊我什么?”
“……挂电话罢,话费省省。”
“不挂,犯不着你来掏,我一人供。”这人什么毛病,学舌她。
总之,车轱辘地嘴官司好些天以后,傅言故伎重演拖黑了他。
不成想,某人心机地拿易叙手机打过来,就在眼下,她刚刚捱过一场百秒红灯。
接起之前都状况外,从而傅言先喊一声易先生,继而问,有事可否稍后再说,她正在开车。
“你在开车?你再说一遍你在做什么?”那头冷不丁出来化灰熟的声线,冷幽幽地,好险叫她打滑。
沈读良赶巧也在和方向盘打交道,这头人还能听见那边打转向灯的咔哒声。
两边仿佛赛车一样角力着什么。傅言稳下气后凉声,“是啊我在开车。有意见嘛?”
“我是没意见,我替你肚子里的孩子有意见。”某人锐利起来的口吻,已然不小的戾气了。
她陡然浑不怕地寻衅,“我不仅在开车,还是往瑞金医院开的。”
沈读良好像转瞬光火了,断喝一声,“现在,眼前,你特么到底在哪条路?具体坐标发给我,然后即刻停车不许再动!”
话底的占有欲昭昭然,像是出口但凡迟几刻,她就要带腹中子改嫁一般。
其实傅言拎不清,沈读良偏要将她类似宠物乃至禁脔地圈禁在身边,有无置身这边思量过,她是真真想同他过一生去的。
换言之,他每次赏味期过,起承转合到下一段做得到无缝,她不行,光是假想都足够折磨。
某一瞬间姑娘矫情分了心,顺理成章,在电话仍掐表计费的见证下,和高架匝道另一侧别过来的货车碰了。
不幸之幸货车司机勒马及时,就在将要卷住她车头的功夫,左打弯虚惊一场。
饶是如此,长长一条路,殃及的池鱼也不少。
傅言车夹在中间,车头陷进去一大凹,她囫囵埋首在方向盘上,悸得心跳降不回原状。
一时,外面货车司机惶惶然叩车窗,焦头烂额地联系事故大队;
里面,还在接线的电话中,沈读良因姑娘一阵尖叫和连环冲撞声骇得够呛,“回我话,傅言!”
就这么老是无谓性子的人,连着五六声都仿佛提刀杀人的语气。
傅言劫后余生般地缓过劲,降窗同货车司机表示自己无碍,再答电话里的人,“我没事……”
“肚子里那个也没事。”刻意挑拨他。
言毕眼还没眨,电话由对面主动撂了。
傅言一股子我就知道的气闷感,缓缓推门下车,察看情况。主责在违规变道的货车方,可司机一口咬死走保险,刚到的事故大队一通噜苏工序后,时间过去了好久。
路况也堵了好久。
“车不是你的?那把车主联系到啊。”交警一句话甩完,傅言心不甘也得甘地移步几米,拨响菡姐的号码。
雨后地面是卷土重来的桑拿感,阳光里浓浓三伏天的泼辣。
傅言着实汗花了妆,菡姐那边没接,她就低头懊糟一曲眉,隔半分钟继续拨。
终究徒劳无果,她抹过身去和交警道明情况。后者说那没法了,只能她先跟到队里配合一下。
“同志,她不太懂,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傅言将将要回话,有人在身后猛不丁开腔,且高大半截地伸手跨过她肩头,手里攥着两根烟,径直笼络交警。
她心脏陡然一跳,转过身仰首看来人,他只拿阴云悉堆的眼梢乜她一眼。
怎么说,傅言昏昏然瞧向远处,来路至此起码堵了十五辆开外的车。周遭也不见卡宴影踪。
“你走过来的?”
“我过来掐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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