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傅言去雍景苑留宿的。
出医院的路上,她嘴里开始冒胡话,说不然还是由她回家,奶奶托梦肯定往武康路去。
房子没人气,会朝里填鬼的。但是奶奶即便成鬼也不会害她。
听得翟斯佑惶惶然,丈二和尚地满城乱兜,问沈读良,当真送傅小姐一人回家?
后者全不假思索地答,“回我家。”
话完再偏头来看傅言,她目光雾蒙蒙地,脸侧贴在边窗,哭狠了所以抽噎闹嗝。
俨然没法自主停止的样子。
活生生一个人,展眼间精气神尽数溃散。沈读良移位去圈她手腕的时候,力道虚无极了,唯恐将她攥碎。
可话音却十分有力,“囡囡,晚上回我那里去。”
他另只手挪向边窗和她脸侧的缝隙,作格挡,不叫玻璃撞痛她。
傅言就像失犊的猫,用战栗和惊悸眼神回馈他的细语。瞧分明他是谁后,眸中才有拨云散雾的迹象,她一点点往车里靠。
沈读良会意地伸手捞她膝窝,接过她。
坐到他腿上的瞬间,傅言顺势拢住他后颈,车子将白棋大的雨丢在尾后,迷迷滂滂的昏暗在她眼中越去越远。
十八年前她也如这样,由着奶奶带离老宅,一路执拗地回望。‘失’永远不公正地比‘得’更易,化在地上的无论如何去捡,
都不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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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熬着人心。傅言被逼赶到床上养神,沈读良靠坐一旁过目邮件,和一盏唤醒灯为她守夜。
二人鲜少赘言什么,即便有,也是说者沈读良,听者傅言。
说她后脑沾了枕,就阖上眼睛不要乱想;
说明朝下午,他陪她去签署死亡通知书;
再说,囡囡即便长大了,但今晚他允许她做百分百的小孩……
可以耍性或彻底地柔弱,他也不会嫌乎她,究竟需要多久能翻篇。
闻声傅言不由拿被面揩眼睛,沈读良挨上来,却瞧不见她掉泪。
“眼睛疼?”
“嗯……像石子硌在里头。”
他了然地起身去,翻出柜里的人工泪液,折回来扣她下颌扬起,各点两滴进她眼里。傅言哭过的角膜敏感极了,立时异物感到支不开,少顷,有人拿掌心的温热蒙上来,叫她就这样闭着,否则眼睛真真会坏掉的。
沈读良看她眉心汇着屋里洇开的灯光,混杂烦忧凑在一起,不由用指腹熨平它,“饿不饿?冰箱里还有翟斯佑从老家捎的生馄饨,饿的话我下给你吃。肉馅儿的,掺了香菇丁,皮是当真薄得很,入口即化。”
他在勉力分流她的注意力。
当然,傅言有食欲也无得心思点头,倒是和他夜话起来,问二叔有没有经历过有如剜骨般的失亲至痛。
像挽辞里说的,徒留存者伤。
撤回她眉心的手指,沈读良掌心有她扑簌的睫毛,眼底有薄薄离神,但对傅言是屏蔽的。
“或许我最幸运的地方就在此,基本没切身领受过这种痛苦。不过死别很少,生离却品味过无数回了。讽刺的是,每一遭都后知后觉得很……”
不论是识事后才晓得他“傅”姓的面子下,里子是“沈”;还是两度和生母的被迫失散。
平心而论,世上每个人,管他封侯万户还是草鞋布衣,日光下面底牌一样苦乐交杂,只是不轻易剖心罢了。
退一万步说,有人或许清福些、命好些,可疾病跟前,也经常身不由己。
“你已经有自己的稳当进项,能体面谋生,但此外你有没有想过,谁真正有本事做你一辈子的保护伞?”沈读良揭开蒙她眼的手,与傅言四目相接,望着她眸中的灰色调慢慢有所起色,
再话道,“除非是长生不老、不死的人。”
“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我正处在人生的转场。心智和三观完整健全了,却整好,与我隔代的那些亲人师长,都在极快地老去。”
他和缓地说,这的确是个坎,但绝不是绊倒囡囡再爬不起来的坎。
假如囡囡横竖想不通,何妨不代入奶奶的角色,设想她在自知命有尽头的情况下,是怎样理解‘圆满’二字的。
傅言听完他云山雾罩似的一大摞话,心窍仿佛豁开一丝缝,容天光照进去。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上半身囫囵依附住沈读良,朝他面对面接话,“不是传统意义的‘圆满’。”
“是。”
面前人摘掉眼镜的居家状,疲倦清醒并具的神色,手掌拍着她后腰,轻而易举能将她托抱起来,再送回被子里。
“那囡囡以为她所想的,是哪种圆满?”
“是人和人不定能在一起善终,可分开来,各自都能画上没缺的句号。”傅言鼻以下埋在被底,说时眼神炯炯向他,莫名像小鬼头被他哄眠,灯下床畔,拖一分是一分地睡前体己话。
倘若再添一本故事书,就更形象了。
其实她通晓这些理,正当年的岁数,盐吃了不少、桥也过了几道。
她只是较之他更为地纸上谈兵。每回风雨来袭都打着伞,这一遭,伞被刮跑了,才叫她如是不堪一击。
“二叔……”灯将将捻熄,傅言不禁去拉暗夜里轮廓笼统的人,话到嘴边,
却先听到他抢白,“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眼下唯一的任务就是,极力叫自己睡着。”
“要不然,”冷不丁沈读良的话音从悬空,到近距离拂过她额头,“奶奶回到梦里找囡囡,没寻见人会伤心坏的。”
*
终究,傅言仅仅浅眠了半个小时,前脚踏着拂晓入睡,后脚她醒了,布谷鸟就在晨光里啁啾不断。
屋内弥漫淡薄中性的白苔香,床头柜上一只小型侈口观音尊,养着簇还带露水的白玫瑰。昨晚俨然没有的,是今晨才空降这里。
傅言视线从花瓣回到右手边,果然空了人。
沈读良竟是比她还早起。
结果,想什么就来什么。
“醒这么早?”来人笃笃叩门出声,随即自顾自抄兜进来,一身晨练冲凉后的清爽穿扮,到床头俯身吻她额头,打商量的口吻,“我要去公司了,中午回来陪你去医院。上午你能不能就当帮我忙,老老实实睡一觉?
再不济,哪也别去就待在这里。”
傅言乖乖颔首,听从他话里的每一个字。
一侧刚拔充电线的手机里,菡姐微信关照她,给她通融了一周的假期,等诸事料理全、心情洒扫好再归队。用看似很魔头很mean的语气,
说没复原别来添麻烦,组里孬饭桶够多,不差你一个。
她无由莞尔,回复:收到。
落地镜前,沈读良三下五除二地打上温莎结,挺括身板地最后规整穿戴。他不时拿目光来找傅言,有正向找镜面里的反射,也有偶尔回眸,被她逮正着也磊落无比地直接探看。
好像,她的安全倏尔具有选择性。
在他眼皮底下就安然无恙,视线开外就摇摇欲坠。
那股完全违悖他秉性的无措腔调,似窗纱漏进来,于他干爽发尾、衬衫边角点跳的阳光,很调皮且鲜活,活脱脱推翻他骨血里所有的板正拿乔。
他喊囡囡,“十点附近估计翟斯佑会过来一趟,送点东西,不用你应门的。我提前招呼,免得回头吓到你。”
傅言搁下手机应好的时候,沈读良已经出了卧房。
几乎一念之间,她翻身落地,无声赤足追了好远。前面的人老早听到地板噔噔响,步梯拐角上一踅头,望见她一副患得患失貌地止步七级上。
“又不穿鞋,”沈读良故意与她板脸,拎出右手着一眼腕表,再作势话别,“我走了?不许再追,”
手冲她脚下比比,“我家不是掏不出买拖把的钱,无需你人工拖地。”
尾音却给傅言一声轻唤截停,
“开车注意安全,要特别特别小心……”
目光会上彼此,她最后三个字无由低下去,“听到没?”
沈读良许久没作声,傅言都快泄尽底气,不期然,他三两步突袭而上,双手捧住她两颊,咫尺间只一句话,
“我们囡囡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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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一刻,干瞪眼天花板的傅言听到开门的动静,即刻下楼迎人。
翟斯佑车就泊在外头,胁下运来一件包裹严实的框型物什,目测120cmx80cm,该是很沉,他足足累得不轻。
傅言云里雾里地侧身让道,左手掌住门沿,下意识要带上虚掩的门。翟却口头阻止,傅小姐先别关,车里还有东西。
末了,放下已然领进门的,他再去讨恭候在门外的。
傅言头颈探出门问,“要帮忙伐?”
应答她的却是一阵奶声奶气的狗崽子呜吠,紧跟着,翟斯佑怀里点巴点大的柴犬映入眼帘。
“天呐!怎么就……哪来的?”翟准备脱手移交给她,而她十足十近乡情怯。
其实是半年前,他女友养的那只老柴犬分娩了,拢共诞下三只小柴,已送养了其一。昨晚,沈读良突发其然地主张,喊他拣个比较不吵的送过来。
“……您要养?啊其实这个,柴汪都不怎么吵。尤其我们家的,纯正东洋血统,非常有大和民族的礼仪风度。”
他兀自噜苏一大船,沈读良全没听地刻板印象:
短腿,土狗!
……但是,那又怎样,你不比谁都要得真香急切?
翟斯佑说,该小柴将将六月龄,三证齐全、身体健康,只是回头,还要劳烦傅言签个协议。
才和小柴看对眼的她愕然,“我?”不应该是……
“是你,沈总说给你养的。”
傅言愣怔好半晌,双臂接触到鲜活体的玄妙感,从毛孔顺延到感官里、心脏里,感动排山倒海地来,她头一遭十足切肤地领会到生命的意义。
的确是蜡炬星火般更替传递下去的。
“我明白了,那、那个是什么?”她尽力姿势正确地抱着小柴,偏头朝屋里示意那件,看起来像装饰画的东西。
果真是画,翟女友帮忙品鉴的,一幅沽价六个零的元代名家真迹。傅言尾随其后步入客室的时候,翟已然揭开了画作面目……
《寒山拾得图》,寒山执笔、拾得持帚,形影不离洒笑好合。
翟斯佑微微展颜,同全然惊怔的傅言道,“沈总说小柴归你,但,这件画归你和他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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