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言按图索骥,找到沈读良时他正敞着一张报纸默读。
闻见脚步声他扭头笑说来了,最顺当的下文大抵该是“我等你好久”。
她坐下,扣系安全带时含笑去看他,“您怎么知道我的座位?”
瞬时沈读良面上的表情,仿佛是听见有人问他为何年纪轻轻就在外企有所控股。
傅言自己也觉尴尬,垂垂眸后将问题埋至脚跟。
报纸是时新的,要闻版上一排粗红黑体大字,写着索契冬奥会堪堪于俄落下帷幕。她瞥了两眼,鼓足胆气攀谈,“您归沪很匆忙。”
沈读良答:“为了工作。”
她点点头,解释自己行意。
他听完,笑意滑过嘴皮,眼梢带住她,“母校是上外?”
“是的。”
“上海本地人吗?”
傅言微愕,“您怎么知道?”
“听出来的。”她话里偶尔蹦点吴调,或许她自己都未曾留心。
“那你猜猜我哪儿人啊?”沈读良阖上报纸摘卸眼镜,顺递了口京腔,好似生怕她鲁钝,猜不出来。
傅言心尖一颤,翘翘眉梢说:“伐晓得诶。”
他听得笑了笑,“你还挺贫。”
横竖氛围热络,傅言趁势打趣,“我还有更贫的。”
沈读良叩叩腕表,饶有兴致地看她。
“您的名字是‘读你温良’的意思吗?”
面前人讶异一挑眉,沉声说既然你这样理解……
“那你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零点四十分,塔台无线电下达指令,飞机对准跑道滑向高空。
积雨云下都城龙爪鳞光闪闪,虬蟠于风浪中渐欲沉睡。
那天晚上当沈读良第一回唤了声“傅言”,她蓝牙耳机里恰逢杨千嬅唱《飞女正传》。
并且是最钟意的那两句:
“未怕挨紧颈边穿过横飞的子弹跟你去走难,
但怕结婚生子的平庸麻木地活着亦一样难。”
*
上海微阴无雨,吴淞霜饱,飕飕冷气直覆面而来。
也是她叨了沈读良的光,下飞机后直接专车摆渡。车上人少,少得十分应景。二人各搀栏杆站着,不知从何时起比肩而立。
他案牍繁冗,一开机来电不休,傅言仪态安顺地站挺,心里的底气正伺机而动。
其实沈读良谈话间亦在用余光观察她。
女孩子保养得宜,眼角总像有意勾挑,约莫是长期浸染文墨的原因,涵养柔冷又自信,再配点烈性,或许源自她四海为家的工作性质。
电话消停后,他周到地问:“有家人接吗?”
说不上为什么,若非事与愿违,傅言打心底想应“没有”。
“有的,奶奶很早就来了。”那语气可爱到沈读良失笑,想她应当得宠,提及家人时神态仿佛儿孩,突兀的稚气尤显。
“那就好,原想送送你。”
傅言闻言把头一低,佯作矜持,揣度他究竟是诚真还是调笑。
摆渡车一度很平稳,在夜色里形同离港小舟,到T2航站楼口猝然一个急刹车,沈读良眼疾手快扽住她胳膊,低头挨近了关照,“没事吧?”
傅言忙摇头,细声道谢。
说来也怪,她驰骋各大新闻战线时从来游刃有余,飞枪走弹、大风大浪都见过,反倒在他跟前这样小家子气,全然不像她了。
凌晨三点五十分下摆渡车,浦东机场灯火如昼。
沈读良走VIP通道,临别时手还在她臂肘上端。
似乎依依不舍地松手,他唐突来问:“喜欢杨千嬅?”
“您怎么知道?”
傅言转身,狂风倒灌向内,吹出她澎湃的心潮。
沈读良西装肃整逆风而站,镜后眸光风流不掩,笑着对她指指耳朵,“我能听出来。”
“漏音严重,我早想换了。”
聚散匆忙,终究也未再说上几句话,傅言只记得他那句“再见”。
好像其味无穷、意义深长。
此声“再见”在一周后应了验。
那天上级有令,委派几名员工陪同央视到地方领导吃饭,主任把名单纵览过去,偏生看中了傅言,一句“小傅你去”将她送到了思南公馆里的荣府宴。
她抱着交差的心理应场,把酒问盏以客套话讨领导欢心,中途偶尔有意推介自己,就此从黄昏熬到了天黑。
落筷垂首,包里手机适时一响,竟然是沈读良。
老实讲,傅言侥幸把他号码化成“沈先生”的称谓存在手机里,并未指望那场萍水相逢还能有什么后续。
尤其在看见“出门,我在外面”时,她真真有一种惊酲感。
起身哈腰同诸领导知会致歉,傅言握紧手机退了席。出门她也没细看,莽莽撞撞就要折道,豁然由人往后拽,耳畔便是低沉一句,
“眼睛长背后了,走路不带看的。”
职业所致,傅言有些声控。
早前寻来前辈的采访视频临摹话术风格,尽拣嗓音中听的看,认为是视听觉的双重盛宴。从而,沈读良有板有调的京味话音,俨然精准crash到她的嗜好。
傅言呆木了片刻。
待她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半贴在沈读良怀中,笑意破壳而出了,说你怎会在这里。
“来吃饭,凑巧进门时看到你。”
沈读良言终敛眸下扫,她今天穿驼色西装配格子裙,伶俐尔雅各参半,化了略浓的妆,回望他时眼底外渗别样风情。
傅言下意识捋头发,“那你结束了吗?”
“还没,”他抬手,指腹蜻蜓点水过她的发面,“不过估摸着也快了,那几个爵儿不高,犯不着我陪太久。”
这之后很自然,她毫无征兆地暗示,“那你要是比我早,一会儿等我一下。”
沈读良顿两秒,笑开了知会,“得,过会儿我就在门外候着。”
傅言回席时也未察觉任何蹊跷,反是非常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已经过渡顺溜地将“您”更替成“你”。
领导们慢吞吞很能磨,结束时已值九点。
傅言毕恭毕敬将个个泥醉大汉送上车,抹抹额汗一转身,视线穷尽头,沈读良就立在洋房门口抽烟。门前两侧一色绰灯,照如煌昼。他在迂长石阶上隔雾看她,雪亮门灯下面容明昧。
傅言心上一颤,半推就化地一步步凑近。
那人随即扬起拿烟的手,伸长向她。青灰烟幕后小姑娘浑身无繁复的插戴,文艺腔装扮衬一脸骄矜,以及不言而喻的烟火气。
她偏留步,一歪头笑对他,“你要牵我嘛?”
隔半晌,沈读良才应,“对,牵你上来。”
“绅士品格呀。”傅言且揶揄且欺上前。
一手骨节明晰,一手温软纤白。
终究碰上了,那一霎的触感注入两方血脉,逐寸逐格顺手臂溯回涌动。
上海睡得迟,尤其到了法租界地段,夜晚会被无限捱长。
道旁梧桐垂枝脉脉相缠,像附在一起言说情话。
傅言挨极沈读良身畔,拂拂裙面,旋即拾下两级席地而坐。
“累得很……”她低低地感慨。
沈读良手里那根抽完,方想点新烟,闻声将其夹到耳际上,同她一道坐定下来……
齐楚衣冠竟也不怕惹脏。
“平日经常这样酬酢?”他随口。
傅言语焉不详道:“习惯了,社畜常态。”
十三岁的差值,这一流行语活脱脱掉在万丈代沟里。于是沈读良侧过来望她,“照顾一下谈话对象,他浅薄的词汇量显然跟不上你活泛的思路。”肃穆,且郑重的口吻。
傅言迟迟作不得声,随即忍俊不禁。
北京话,老家雀儿,讲的就是他。她心中思想鬼祟。
沈读良把烟拿下,俯下头也笑,和煦的声口,“我大概猜得出傅小姐心里所想。”
闻声,傅言浑似偷窃被捉现行。“你猜不出的,”她负隅顽抗,“我只是笑你这个动作……”说着提手点点自己耳廓。
沈读良轻丝丝“哦”一声,听信不疑,“这动作好笑吗?”
“好笑,”傅言正色,“并且好看。”
对准烟头擦火机的手蓦地因声一滞。
沈读良暗暗发怵,被一个小姑娘言语轻薄了,诚然好生丢面。
那厢,始作俑者毫无愧怍。
渐渐,荣府宴逼近打烊。散席的食客打石阶上走过,拍拍的脚步声,无一不带双醉眼茫然回顾两位。凉风夜拿屁股贴冷石头,眼看着人模人样,一定脑子不灵光。
院外街心营营飞着车灯,一颗红又一颗绿。
傅言兴致正酣,开始同沈读良闲唠,悉数调侃台里哪些人最奴颜媚骨,哪些人最钻营奔进。
话中时不时来瞥他,北生南相,银框眼镜更显文斯,其实倨傲混不吝,但有柔气中和。
就如当下他们的对谈,缓似叶尖要坠不坠的雨珠。
傅言一顿夹七夹八的话,都是自顾自在讲,身傍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语气词应和。
没劲了,她撒气,站起来扑扑灰尘,意会自己想走。
“现在?”沈读良反应施施然。
“家去,困觉!”
她早趋开好几步,一分钟的步程愣由她拖到两分钟开外。
红瓦粉墙于夜色里苍茫,傅言每一步慢一半拍。
终究,身后人使她遂愿,“言言。”
她心砰砰,掉过身来。
远处沈读良搭腿的手指敲两下,在石阶上揿灭了烟,仰起头问:“这样叫你,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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