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凌虐,官道上尘沙阵阵,偶尔路过的寥寥数骑,都是快马加鞭直奔京城。
世子和户部的一位员外郎骆祥,坐在在官道旁的一个茶棚中。马匹被牵了去喂草,他们两个和随行的护卫们便在此歇脚,顺便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从这里出发后,就要折道赶往汤泉宫了。世子咽下热酒,这股热流一下子从胃部扩散开来温暖到全身。
世子这桌的人虽然并未穿着官服,但腰间的跨刀大咧咧的放在桌上,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更何况其中还有像世子这种上过战场的人,普通人见到他压根不敢靠近。坐在近旁的客人都缩了缩脖子,再进来的就挑远离他们的位置坐下。
让世子注意到的一群人,进来后就坐在了他们斜前方。
这群人一共三个,都穿着厚厚的棉袍,脚下踩着斗牛皮靴,头上围了一圈布巾,看不见头型。斜前方的桌子距离世子这边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恰好足够世子将其中一人尽收眼底。
那人背对着世子,正小声和对面一个猿背蜂腰的汉子讲话。身材均称,坐姿稳健优雅。世子虽然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但这人的背影,却是越看越熟悉,可就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是谁。
不错,一个人不论相貌怎么变,他的身形,他的姿态,甚至他的习惯动作都是很难改变的。世子在脑海中拼命地回想着,心中的疑虑不断叠升。他看见那些人吩咐小二打包食物,似乎准备走人。于是轻轻拍了拍骆祥的肩,小声吩咐他在此等候。
世子回马车上取了一件不起眼的披风穿上,戴好风帽,从另一边重新走进茶棚,恰好与走门的三人插肩而过。
就算是用围巾掩盖住了下半边脸,世子也一眼认出了,走在中间的人,那双高眉阔眼,正是赵王。
他几乎转身就要去确认,可茶棚里面,骆祥正站起身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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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你看到的真的是赵王吗?”郭临沉思道,“或许你只是觉得相似但又没能再次确认,以至于越想越觉得是……”
世子细细地思索一遍,斩钉截铁道:“我敢肯定。”他并不是因为脸而觉得相似,他是从那个背影开始就怀疑。这世上哪里会有从脸到背影都相像的人。
“如果你看到的是真的,那么死在天牢里的那个‘赵王’又是谁呢?”郭临道,“当初听说是以面触壁而亡,这么一看,还确实蹊跷。”
白子毓沉吟半响,道:“还有一个问题,能从天牢里面救下赵王的人,是谁。”
郭临与世子对看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答案。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跟在赵王身边的两人,大约也是从宫中出去的。”
世子沉默不语,他与赵王之间元贝还有那么一丝友好的情谊。他不由想起那日的朱雀门口,他在羽林军的队伍中与带着京兆府军的赵王对峙。
他尤记得他颤抖着问道:“赵王,为什么……”
“意非,你不会明白的,你退开,我不会为难你。”赵王的神色十分悲绝,但却执意要与他为敌。
世子也抽出了剑:“既然如此,那便各自为战吧。”
……
郭临拍拍他的肩,知他心中所想:“没事,虽然无法动用京兆府的力量,但是我们可以偷偷的查。”她一面说着一面看向白子毓,那殷切的目光看得白子毓冷汗直落,他赶紧岔开话题:“大人,试想如果是陛下救下了赵王,那么是否表示他对太子逼宫一案还有所存疑呢?”
郭临和世子都沉默了下来。世子叹了口气:“白飞,这件事不能再提,太子一案是无法翻案的。”因为盖棺定论的就是皇上本人。
“慢慢来吧,”郭临将世子的披风递给他,“你这会儿还是先去陛下那里禀报你南下巡查的结果吧。我这几日还会继续呆在汤泉宫。”
世子奇道:“为何?”
“因为有一个不得不处理的人。”郭临的眼神冷了下来。
世子不由看向白子毓,白子毓神情有些尴尬,但他还是答道:“大人说的是一位名叫赵寻雪的……”
“啊,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啊!”世子嗤笑一声,神色间一派不以为然,“你救了快死的他,他却将你和你父亲给卖了。说起来我以前也派人在无欲峰那块帮你寻过这人,一直没找到。现在既然碰上了,直接砍了不就得了。”
白子毓一抖,却听郭临笑道:“人家是朝廷命官,正五品的御医,如何砍得。”
白子毓吃了一惊,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可观郭临的神情却不是在说谎。
“不止如此呢,”郭临讥笑一声,高喊道,“姚易!”
殿外姚易应声而入,朝众人拱手道:“昨晚少爷回殿后,属下派人看着赵公子,发现他被德王殿下的人带走了。”
白子毓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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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寻雪跟随着侍从来到一座奢华的宫殿,此殿挨着温泉而建,宫殿的后面就是一弯不大不小的天然温泉,因着这个缘故,整个殿室格外令人感到温暖。殿内铺着厚厚的一层金丝地毯,梁上悬着华贵精致的八角宫灯,殿内的柱子旁摆设着盘龙香炉。他方一走进便是一阵暖风扑鼻,夹杂着淡淡的麝香。
缭绕的雾气中,坐了一个华服公子,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拢在玛瑙玉冠里。他姿态优雅地熏香,净手,随后,抬手将一旁炉子中烧好的沸水倒入茶壶中,再迅速地倒出。
赵寻雪静静地在他面前跪坐,目光好似在欣赏他的茶道,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侍从轻手轻脚地掩好殿门,留下殿中二人。
德王瞟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不停,只是淡淡地问道:“见过了?”
“是。”
“是她吗?”
赵寻雪抬眼看向他,毫无表情的面上只剩印在眼眸中的炉火在微微跳动。他说道:“是。”
德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连殿外的小太监都能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他的志满意得。待他笑完,才缓缓说道:“谁能想得到,堂堂三品官员,大齐最年轻的京兆尹,”他抬眼看向赵寻雪,“居然是个女人。”
赵寻雪已经垂下了眼帘,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这可要谢谢你啊。”德王用茶盖拂去壶口的茶沫儿,轻笑道,“如果没有你,我怎么会得到如此有用的消息。”
他似乎不准备等待赵寻雪的答话,自顾自地叹道:“这样的女人,本王从未见过。似她这种特别的女人,最希望得到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仿佛是问别人又仿佛在问自己,德王微微摇头,神色中充满了愉悦。他决意收服郭临的心情,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强烈。如果说在他人眼里只是个年少有为的公子郭临,对他而言的价值就仅是她深受皇恩,又是楚王义子。但是现在,她的价值显然远远不止这些了。他看了眼赵寻雪:“她还恨你吗?”
赵寻雪平和的呼吸为之一窒,并拢的指节将衣角压出了一道横印。他想起那只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眸中,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的恨意。他答道:“恨。”
德王满意地笑道:“那就好。你的用处比我想象的要大。”他将盛了茶汤的茶杯递向赵寻雪。
赵寻雪没有伸手去接,因为他已经听到殿外凌乱的脚步声。
“殿下!”德王的贴身太监何康猛地推开殿门,喘着粗气,“刚刚御池殿传来消息,陛下昏倒了!”
德王将手中的茶杯伸到唇间,微抿一口,看向赵寻雪:“现在,是你派上用处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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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临带着一队府役,从漱琼室巡回御池殿。世子和一众官员聚在殿门口,偶尔三三两两说上几句话,都是声音不大的。
皇上昨晚突然昏倒,把整个汤泉宫的人都给惊住了。不仅郭临和羽林军中郎将临时加强了巡查,周丞相还号召大臣们给皇上祈福。据说现在所有从京城带来的太医都聚集在御池殿,从昨晚到今日日中,一直在诊治中。大臣们放心不下,自发地聚集在了殿门口。
郭临正要绕过御池殿,还未走过拐角,忽然听到殿门被打开的声音,一阵人声鼎沸。她回头望去,大臣们全部围在了阶前,紧紧地盯着走出来的一个小太监,那个太监满脸喜色,激动地宣道:“陛下醒了!”
大臣们个个喜形于色,郭临暗暗也舒了口气,转头准备继续巡查,却听那小太监又说道:“多亏了新来的那位赵御医……”
郭临浑身一震,她猛地回头。视野之中,赵寻雪跟在钱太医身后迈出了御池殿,身上穿着靛蓝的五品御医官袍,容色平静,眉目俊朗。他年轻的面容曝露在阳光下,看起来有些苍白。
近旁的小太监被周丞相一把抓住了胳膊:“这位……就是赵御医?”
小太监笑逐颜开:“可不就是。”
赵寻雪回过身朝周丞相施了一礼,周丞相不由叹道:“有道是少年有为,我朝如今真是青年才俊倍出,将来必定千秋鼎盛。”说罢他又问道,“吾皇御体可好?”
赵寻雪沉声答道:“如今病根已除,断不会再次昏迷了,只要按方用药,不日便可痊愈。”
殿门口围着的大臣们纷纷瞪大了眼睛,连钱太医都没有保证过可以完全治好皇上,这个新来的居然就敢大放厥词,说已经除了病根?就用了一晚上?
七皇子站在人群的后面,眯了一双眼,不露过赵寻雪的每一分神色,可惜却什么也没能看出来。他转而看向身边的德王,笑道:“三哥,我听说赵御医是你举荐的,你是从哪找来这么一个神医的呢?”
德王微微仰头,看向正和周丞相说话的赵寻雪,脸上浮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答道:“七弟,你可知道百里药王谷。”
七皇子一怔,只听德王继续说道:“这位赵御医,正是药王谷的弟子。”
德王说完,突然侧了侧头,朝远处停住脚步的郭临看去。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早就清楚,以郭临的耳力,必然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话。
郭临注意到德王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的府役见状,连忙齐步跟上。
太诡异了!
郭临几乎是全身戒备,腰背稍稍躬起,步伐稳健有力,每一步的姿态都变得可守可攻。跟在她身后的府役不知不觉被感染,握着腰刀的手都在发抖。
从杭州乡下小院的那场厮杀开始,在她独自一人寻找父亲的路上,那些担心她会去给父亲找帮手的江湖中人,不知安排了多少陷阱和刺杀来对付她。她对于危机的直觉,从那时起锻炼得敏锐无比,一如现在。
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收拢,而处在中心的她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才能击破。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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