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懿被带走后, 裴朗连忙起身要跟上,却被走在最后的北夷士兵一把推翻在地,险些撞在了裴朔的身上。
丹城太守府的主厢房门前。
北夷人在草原住的都是毛毡大帐, 他们并不善于打理隗明人木石结构的建筑,廊下原本鲜艳赤红的漆面蒙了尘,一如现在整个都灰蒙蒙的丹城。
林诗懿已经被人押着站了不知道多久, 她只能隔着裙摆稍稍地活动下已经有些许酸胀的小腿,静静地瞧着檐上已经剥落得瞧不出原样的金漆描画, 正倔强地述说着当年丹城的繁华。
终于厢房的大门被从里面拉开,刚才为首的北夷士兵将她带了进去。
主卧房内宽敞明亮, 即使被一道宽大的屏风揽腰截成两半, 也丝毫不显局促;只是地上垫着氍毹想来没有人会打理,林诗懿一脚踏上曾今熟悉柔软的感觉时, 仿佛能看见空气里溅起的细密尘埃。
“女人?”屏风后响起一个低沉厚重的男声, “大夫?”
林诗懿从地上溅起的灰尘中抬眸,瞧向屏风的方向。
“裴朔还没死。”屏风后的男人操着略微有些蹩脚的隗明官话接着道:“你有本事。”
屏风后说着便伸出了一只男人的小臂, 黝黑粗壮, 林诗懿立刻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她踉跄向前, 屋里的下人便在屏风后男人放手的小案旁搁上了一个四脚的小圆凳。
阖眸搭脉一直是她的习惯,可这一次, 她的手刚触上脉象便惊得睁开了眼睛。
不是黄曲之毒!
身中黄曲之毒的脉象虽不算常见, 但她在北境大营治愈被黄曲之毒侵染的病患百人有余,或轻或重,甚至如裴朔一般身带痼疾。
但凡有丁点儿与黄曲之毒沾边, 她断然不可能把不出。
可此人的脉象几乎是她行医数载从未见过的奇异脉象,但内里又透着说不出的熟悉。
她一时摸不准,难道北夷人的脉象天生能与隗明的中原人有如此大的区别?
“我只问你,这病,能不能医。”屏风后的人冷了半晌,“能医,你便能活。”
“在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医者人之司命,如大将提兵,必谋定而后战。’”林诗懿收回自己搭在男人腕子上的手,“大人也是领兵者,当知这事儿,急不来。”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却也不难猜。”于细微处,林诗懿将搭脉的几根手指在裙摆上蹭了蹭,“十指粗壮有力,手掌厚而宽阔,覆有重茧,大人习武的年数应不短了。而我们隗明人修宅子都有定式,此处是丹城太守府的正厢房,整个府上最金贵的屋子。”
“中原的女子都如你这般聪明吗?”
屏风后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就算是跟齐钺比,也要高出半头有余;与齐钺的劲瘦颀长不同,此人肩背宽阔,一条上臂就几乎要粗过林诗懿的窄腰。
林诗懿看着对方向自己靠近,逆着光看不清样貌,只看见那一头浓密的卷发随意的披散着;仿佛一座高山没过她的头顶。
这样的高度给人一种天生的威吓,连身旁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住了。
“你语言不通,裴朗我可以留给你。”斯木里一步步靠近,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林诗懿,“但你要知道,现在聪明和美貌都救不了你的命,想活,你只能医好我的病。”
“我只有一个条件。”林诗懿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并且逼自己直面上斯木里野兽一般的眼睛,“每晚我还要回去后院给那孩子瞧病。”
“呵。”斯木里冷笑一声,“你觉得你现在的处境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是个大夫,这不正是我活命的理由吗?”林诗懿也露了个礼貌的笑,“在大夫眼里,你与他,并无不同。”
林诗懿再回到破院的路上,跟着她的人便明显的少了,只剩下两个瞧着穿着就是最低阶的北境士兵。
她一路上走得极慢,因为需要思考的问题太多。
果然她之前所料不错,斯木里在哈斯乌拉死前虽一直不得重用,但却能隐忍蛰伏至今,在哈斯乌拉死后便一举接掌了丹城大权,背后不得人见的地方定然是做足了功夫。
他还借此巧妙地避开了草原的一场内乱消耗,若这还可说这是天降时运,那把被围困的丹城的最后补给送回老巢救急,便足见其谋略远见。
斯木里,不会是传闻中永远被哈斯乌拉骑在头上的草包。
哈斯乌拉势强,示敌以弱未必只是中原人才懂的道理。
和聪明人打交道,装傻充愣未必能瞒得过野兽的眼睛,强者眼中除了臣服,还有一种更难得的东西,叫“惺惺相惜”。
林诗懿看着身边松懈看守的二人便明白,她方才一番直击要害,大抵已经得了斯木里两分的青眼和信赖。
但这远远不够。
她能分析人心,判断局势,却不懂得沙场用兵。
斯木里染病的事齐钺与北境军应是一无所知,她得尽快把消息传出去。
她知道丹城有北境大营的探子,她此次离开北境大营保不准齐钺还派了人跟着,但是目下全都用不上。
没有人能进丹城太守府,她亦是出不去。
算算时日,荆望重返北境言之过早,她不能只在太守府邸静候接应。
那她身边唯一可用的人,便只剩下一个裴朗。
她跟斯木里要求回到破院里,是一个大夫要照顾病患不假,但也是要争取空隙再探探裴朗的底细。
待她回到破屋,正看见裴朗又是急得满屋踱步。
她不露声色地绕开裴朗,施施然走到裴朔身边,照旧阖眸搭脉。
裴朗急急地上前问道:“如何?”
林诗懿还是不紧不慢地搭着脉,又过了好半晌才把手抬开,幽幽地问了句:“哪一个?”
见裴朗好像听不懂似的瞪着自己,她又接着道:“你弟弟三日内必醒,醒来便可以继续服食解毒的汤药;他毒性不深,性命无虞。”
“你的医术我自是信得过的。”裴朗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说的是……”
裴朗的话只说了一半,倒是林诗懿轻描淡写地补了句:“斯木里?”
似乎是被林诗懿的直白惊着了,裴朗愣了愣神儿。
“你为何如此关心他?”
林诗懿再抬头瞧向裴朗的时候目光已是狡黠尖锐。
“你说你在马棚,我瞧着你那玉的成色也普通,想着你大抵是丹城陷落时被抓来做壮丁的丹城百姓,直到我把了裴朔的脉;孱弱如斯,就是抓壮丁也轮不上他。还有这毒是从哪招惹来的,你知道吗?这样的好东西可轮不上一个看马棚的。”
“而且裴朗——”林诗懿微抿唇角,无论如何粗陋的衣衫,超然的气质还是有些令人不敢直视,“你现在对斯木里的关心快要超过你的亲弟弟了。”
裴朗闻言默了良久,“你相信我,我不是个坏人。”
“我只是个大夫。”林诗懿轻颦浅笑,“要我相信你做什么?”
“裴朔不是我的亲弟弟,你也不仅仅是个大夫……”裴朗看向草席上昏睡的少年,“但我现在,真的只是个看马棚的。”
北境动荡不宁,朝堂亦是争论不休;隗文帝高位之上轻飘飘的一句话,镇得住大殿的喧嚣,却压不下各方势力暗地里的鬼胎。
大殿之上,各方势力的眼睛齐聚秦韫谦的身上。
“回皇上——”他迎着众人的目光谦卑地上前行礼,“胜败乃兵家常事,臣以为现下与其争论定北候的过失与袭营带来的恶果,不如先想招把北境大营粮草的亏空补上,稳住前线浴血将士的人心才是重中之重。”
“左谏议大夫上嘴皮碰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巧!”户部侍郎白眼翻过了头顶,两手一摊,“银子呢?哪里来?”
“钱侍郎莫不是忘了——”兵部侍郎拂袖背手,“这定北候,可是我们秦大人的好妹婿!”
“皇上……”户部尚书上前一步,“这一次江南水利的视察是太子亲往的,翻修河堤的银子还未报上来,户部那点存银都不知够不够用……这……”
隗文帝当年与诸兄弟夺嫡上位,情状惨烈;是以他身居高位以来一直敏感多疑,迟迟未立储君。
而现在的太子是嫔妃庶出第八子,母妃地位低贱,在朝中无权无势;年级比齐钺也长不了几岁,刚得册立也不过两三年光景。
这次去江南视察水利,是太子第一次独当一面,单独行事;户部尚书老奸巨猾,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不是我不给钱,只是户部的银子都得留着给太子绷门面,要拂了储君面子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你们谁爱来谁来。
秦韫谦被这好一顿挤兑仍是不愠不怒,略略地垂着头作倾听状,暗地里却不住地朝林怀济打着眼色。
林怀济的脸黑了大半张,喟叹一声摇头上前——
“皇上。”
他下跪行礼的动作已是不再轻松,隗文帝忙指了太监上前搀扶。
“国境事关社稷,水利事关民生;依臣看,哪个也耽误不得。但这天下钱粮有限,即便户部同僚再如何的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只怕是也难事事周全;目下事已至此,老臣以为,唯有一法可以折中。”
隗文帝闻言,嘴角似有似无的噙了点笑,“林爱卿不妨细细讲来。”
“北境大营只损了一仓粮,余粮想必是足够应付一场大战的——”林怀济把身子躬地更低了些,“既然兵部尚书催战的文书在路上耽搁了,皇上可以另着重臣,直接捧了圣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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