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裴城耻既丹城忧

    “将军。”卫达急匆匆赶到进军大帐的时候, 医博士刚为齐钺裹好伤,两名近卫一左一右地全程死死盯着,盯得医博士换药的手都打抖, “荆望回来了!”

    “回来了?”齐钺连忙起身时,荆望已经打帘走进了营帐。

    荆望进帐时看到的齐钺只着了半身甲胄,左肩上的旧患处缠着白娟, 整个左手都被白布吊着挂在胸前。

    这是林诗懿走前的吩咐,说是要吊满一百天。

    “将军!”荆望看在眼里更是急上心头, 他两步上前想要查看齐钺的伤势,伸出的手却是连碰都不敢碰那左肩上厚厚的白娟, “又是玄铁弯刀?”

    以齐钺的身手, 除了北夷弯刀客,他想不出还有谁能让齐钺再次身负重伤。

    齐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帐内一度阒声, 卫达上前扶了齐钺坐下。

    “隗都可好?”齐钺抬头瞧着一脸沉重的荆望, “岳父大人可好?”

    “我走时倒没有听说相府有异样,但相国大人到底年纪大了, 收到北境袭营的战报, 只怕难免还是要忧心夫人。”荆望难得露出如此忧思深重的表情, “只是,我在路上接到康柏的手信, 朝廷那边只怕是……不好。”

    “料到了。”齐钺眸色一沉, 似乎不想与荆望刚一见面就聊到如此沉重的话题,他话锋一转,“你上回信里说那小书生惹了麻烦, 你把他藏在了侯府里,怎么他都不当职了还能探到朝廷的消息?”

    荆望走前康柏到底还是出了侯府,为求保险起见,他与康柏约定了驿站,荆望会在那等着康柏的平安信,朝廷的消息便是随着那封平安信一道传来。

    荆望并未多想,“想是府里的人探来的消息,由他代笔传个信罢了。”

    齐钺面色不悦地偏了偏头,“一个相识未几的白面书生,靠得住吗?”

    荆望实诚地点了点头,一点没瞧出来齐钺对那些读书人好像带着天然的敌意,“将军,按康柏信上提到的时日算来,只怕圣旨到达北境前线,不会比我晚太多天。”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齐钺这一句说得优哉游哉、懒散佻达,一点儿都瞧不出是马上要亲临殊死一战的阵前统帅,倒像是与家人商量着明日要不要去游湖泛舟。

    但他言罢突然起身上前,霎时间连空气都变得凌厉。

    “你准备准备,今晚就动身,去探了丹城的状况,再一并把夫人接回来。”

    “夫人?”

    “将军!”

    卫达与荆望同时出声,而后又同时不明所以的望向彼此,面面相觑。

    “你俩——”齐钺轻描淡写地伸手掸了掸甲胄上的薄灰,回身重新坐在方凳上,“谁先说?”

    “将军!”卫达急急地上前一步抢过话头,“夫人走前说过了,您的左手若是还想要就叫您消停些!”

    “怎么?”齐钺低低地垂着头,抬眸的颜色无限阴沉,“你觉得我一只手就收拾不了那群北夷人?”

    “可是将军!”卫达急得顾不得再计较齐钺的眼色,“北夷人走了你还有一辈子!你才二十几岁……难道,难道以后的大半辈子要做个残废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齐钺还没来得及反驳些什么,倒是荆望再也憋不住了,“什么残废?夫人呢!夫人去哪了?侯爷你到底怎么了!”

    “荆望你又忘了。”齐钺轻叹一声,“北境大营只有主将,没有侯爷。”

    接着他递了个眼色,卫达便老老实实地把之前的变故复述了一遍。

    “夫人……”荆望的面色带着些羞恼,他从来不是一个懂得隐瞒情绪的人,“那我这便准备一下,漏液潜入丹城。”

    “慢着——”不比荆望的憨直和卫达的急切,齐钺的双眼已经洞察一切,荆望那点小心思自是逃不过他审视,“你什么时候得罪夫人了?”

    “就是……就是……”荆望想起康柏被救那天自己对林诗懿的直言顶撞,直来直去的人也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除夕夜出事那天,我埋怨过夫人不关心你……”

    “是吗?”齐钺若有若无地露了个笑,“应该的。”

    荆望退下后卫达仍是直直地杵在大帐里。

    “天儿都黑了,你当值也站在帐篷外面吧。”齐钺回身瞧了眼帐子里窄小的行军榻,“这么小的床也睡不下两个人啊。”

    “将军!”卫达看见齐钺那一脸的满不在乎的表情便是更急了,“真的没法了吗?前些日子军部那么多催战的文书您不也都遮掩过去了?这一次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没听荆望说吗?”齐钺走到行军榻边,已经开始更衣褪靴,“这次来的是圣旨,我能有什么法子?”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卫达急急地跟上去,替单手不便的齐钺更衣,“就不能再想法法子拖一拖吗?”

    “没有这圣旨,我也不打算再等了。”卫达到底是战场上长起来的粗手脚的男人,总是不如寻常女子仔细,再怎么当心也还是碰到了齐钺的伤处,齐钺微微嘶声,“夫人还在丹城,不开战,她怎么可能答应与荆望回来。”

    “妇人之仁!”卫达气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慈不掌兵啊将军!你这话教老将军听了去该有多寒心……”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

    这是齐钺从小就书上看过的教诲,现在想来竟是讽刺。

    “我齐钺一生对得起父亲,对得起大哥、二哥和娘亲,亦对得起隗明全境的百姓。”他喃喃低语,“唯独,对不起她林诗懿。”

    “我听荆望的意思……”卫达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军与夫人不睦。”

    “我岂敢与她不睦?”齐钺露了个笑,却是苦涩难明,“大约,是人家没瞧上我罢。”

    “那你也不能为了个女人赔上条左手啊!”卫达说着便又动了气,“男儿七尺立于天地,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我齐钺,就是要她林诗懿!”齐钺抬眼瞪了卫达一眼,“但我自有分寸,这战,非开不可了。”

    北境草原内乱已起,无论谁笑到最后,也必然元气大伤。

    且不说斯木里是否瞧得出、抓得稳这难得的上位时机,单说这一场内耗,就会打乱他在丹城的长期部署。

    丹城的粮已经运回了草原,丹城内部只怕早晚无以为继,他之所以还不开战,一来是慑于齐钺接手后的北境军连连高捷,鼓角齐鸣地收复北境十一城的气势,想要暂避锋芒。

    二来便是眼下将近的丹城秋收。

    打起仗来的消耗自不比往常,既然后方已然短时间内指望不上了,那丹城今年秋收的粮草便是斯木里最后的指望。

    齐钺猜想,若是自己所料不错,斯木里会在秋收后展开最后的殊死一搏。

    然而在那一战前,秋收一旦事毕,为防战前生乱,也为节省消耗;北夷人已经早有先例——

    裴城当年之耻只怕便是丹城明日之忧。

    即便齐钺的分析有理有据,却仍旧不足以打消卫达的顾虑,“既然这是北夷人的最后一役,那大量的弯刀客只怕是不会再留后手,您现在这样真的能应付吗?”

    齐钺躺在了行军榻上,尚且健全的右手垫在脑后,他已经疲惫地阖上了眼皮。

    “总会有办法的。”

    还是丹城太守府的那件破偏房。

    裴朔已经按林诗懿之前批下的日期如期醒来,服了几天的解毒药汤后人已经没有大碍,现在只需要按时服用林诗懿的药调理旧疾。

    是以他已经搬回了跟裴朗原本居住的马棚,小破房子便成了林诗懿在太守府落脚的地方。

    她一手支着脑袋靠在案边小憩,被一阵很轻的敲门声唤醒。

    不会有别人,前些日子她托裴朗去打听消息,这几日便夜夜守在门边小憩,深怕错过了时机。

    她连忙起身开门,“你打听过了,丹城内的百姓当真无人染毒?”

    裴朗进门后仔细打量了门口,确认无人后才轻轻地带上了房门,他摇了摇头,“我早说过了,北夷人把这当做瘟疫,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这抢回来的白米有问题,又怎舍得把如此金贵的东西分给下头的百姓。”

    林诗懿实在抽不开身,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拜托给裴朗,她不得不向其透露了黄曲之毒的秘密,只是话里点到为止,说得进退有据。

    林诗懿接着问道:“可斯木里无恙,起码他中的不是黄曲之毒。”

    “因为北夷人吃不惯白米。”裴朗答道:“这细粮虽金贵,但斯木里此人向来谨慎,他的吃食向来都是从草原带来的,从来不碰我们的东西。”

    裴朗此言非虚。

    林诗懿在这段时日接触到的斯木里并不如传闻中茹毛饮血的北夷人一般心智未开的样子。

    此人极为谨慎,他不止说得一口隗明的官话,甚至能看懂林诗懿所开的药方;言语间不注意时,偶尔流露出其可能熟读过汉人的兵书典籍。

    城府极深。

    北境苦寒,常年少雨,能在这里凿出一眼有水的井,比科考举试连中三元还难;是以丹城军民世世代代都饮用着尼勒布斯的湖水。

    但斯木里却做到了。

    他在太守府内凿开了一口深井,水量不多,只紧着他一个人用。

    他谨慎到尼勒布斯的水都不饮,因为他不能把打水的路途和整个尼勒布斯湖守在眼皮子底下。

    “那你可打听到,太守府内外,可有旁人有斯木里的病征?”

    这是林诗懿最关心的问题。

    裴朗还是摇头,“我不是大夫,又不懂得搭脉,你说的病征太过私密了些,寻常的打探只怕也是难窥究竟;至少目下看来,是没有的。”

    斯木里起初的病征也曾教林诗懿难觅头绪,那熟悉又陌生的脉象让她一时间无从下手。

    也许是因为多日的相处,尤其是林诗懿治愈裴朔之后,斯木里可能开始逐渐对她放下戒心;又许是病势愈发沉重,斯木里再也无法隐瞒——

    林诗懿终于找出了脉象里那一点她熟悉的东西。

    斯木里体热不退,药石无灵;全身皮肤渗出细小的出血点,染红了里衣。

    这一切与前世的林怀济和年前在隗都城的齐钺的病征一般无二。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我又来晚了点!因为今天我略粗长了些~我会再接再厉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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