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裴城的初雪来得特别早。
“少爷——”张妈撑着油伞跑过来, “我的小祖宗诶,这雪落得这么老大,老爷都免了你的早课了你怎么还不回屋去?”
“乳娘?”裴朗放下手里刨雪的小铲子, 抬头笑眯眯地瞧着张妈跑过来把伞撑在自己头顶上,“我年头上偷了父亲的一壶酒,就埋在这里呢, 我想趁现在有空起出来,明天带去看娘亲!”
那时的裴朗不过束发之年, 清瘦干净的脸上带着笑,满满的少年意气。
裴家家风甚严, 他每日卯时起身便要和师父练习骑射和拳脚功夫, 午睡后未时三刻开始跟裴正庸请来的先生读书;一年里除了春节,便只有母亲忌日的那一天得歇。
他母亲病逝后葬在了裴城外后山上的裴家祖坟里, 每到忌日这天, 裴正庸都会带着他出城一天,祭拜亡妻。
“明日……”张妈含糊道:“明日我们怕是不能出城去看夫人了。”
“为什么?”少年脸上的笑容马上暗了下去, 失望的小眼神儿看着可怜极了, “可是每年的这一天都是要去瞧娘亲的, 今年若不去娘亲该生气了。”
裴朗是裴正庸的独子,虽严苛教导, 却也关怀备至, 裴正庸将儿子保护得很好;无忧无虑的少年还不知道裴城已被北夷人围困足有月余。
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张妈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安抚眼前失望的小少爷。
“朗儿,这几日落雪, 山路难行,我们晚些再去,你娘亲不会怪罪的。”
裴正庸身着甲胄笔挺地来到儿子的身边,他的声音里是父亲的威严,眼睛里却是父亲的柔情。
“这几日师父和先生都有事儿,就不能来盯着你了,你先随张妈进屋去自行温习,记着父亲的话,要严于律己,万万不可耽误了课业。”
听到可以连续好几日歇息,少年人的眼睛遮不住开心得放光,之前的失望也是一扫而空,“是!父亲!”
裴朗在府中歇了月余终于是待不住了,裴正庸虽说停了他的课业,近些时日以来连到他院里来检查他的功课都免了,却是加了新的规条,半步不准他踏出裴城太守府的大门。
不用操练不用读书的兴奋劲头在这一个月里早就过去了,少年心性如何关得住。
他想念西边城门楼脚下那个瘸腿老伯摊子上的煎饼锞子已经很久了。
也不知是这入了冬的人犯懒,还是这入了冬年下就不远了,裴朗觉得府内往日里进进出出的下人都变少了;连日日在他耳边叨叨个不停的乳娘张妈除了一日三餐的给他送吃食、收拾换洗衣物,都很少在跟在他跟前儿转悠了。
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正合了他的心思。
亏得这些年来跟着习武的师父日积月累,他瞧好一个没人的档口,三两步便窜上了裴城太守府的院墙。
一跃跳下围墙后少年得意地回头望了一眼,没被任何人发现。
他双手拍了拍灰,哼着小曲儿便上了街。
裴朗刚拐出了太守府的小巷,却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生他养他的裴城。
道边零星的几棵马褂木早就落了叶,光秃秃的枝丫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显得张牙舞爪。
热闹的集市不见了。
那些熟悉的冒着热气的小吃档,在道边支着竹席摆着的喧闹茶寮,引着姑娘们驻足停留的首饰和脂粉柜,一面把醒木拍得啪啪作响一面唾沫横飞的说书摊子,还有打把势卖艺偶尔还来点骗人的小把戏的摊档……
他们,在裴朗看不见的角落里——
消无声息地死了。
少年雀跃的心情突然变得如履薄冰般的紧张,他不过月余没有出门,熟悉的一切便都换了模样。
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旋着圈地打转,好像在地上升起一团白烟。
这也是裴朗不曾见过的画面。
裴城的主街道向来热闹,一大早便会有人打扫,即便有新雪落下,也很快会被往来的脚步踏成黑泥。
他记忆里小时候穿了新鞋上街,怕那些黑泥沾污了鞋底,总是要央求父亲抱。
裴正庸向来严格,不肯惯着儿子的娇气,到最后总是扭不过幼子又抹不开面子,只能默许张妈把他抱在怀里。
可他现在踏着足底“咯吱”作响的积雪,无比想念着曾经被众人踩踏出的黑泥。
就算是最污秽的雪泥,都埋着裴城曾今数不尽的烟火气。
每一声足下传来的“咯吱”声都教裴朗颤抖,他拢了拢身上的皮袄,抱着自己的双臂,在裴城这场风雪里静静默立,不知要去向哪里。
远处传来一阵泼剌剌的马蹄声将他惊醒,他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队轻骑身披甲胄从远方赶来,骑兵手中的马鞭扬的极高,一队快马很就快经过了他的身旁。
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又听到一串马蹄折返的声音。
“少爷?是你吗?”
裴朗惊恐的看着一名轻骑单独折返朝自己走来,马上那人面覆甲胄,他看不清来人,却认得这一身装束——是丹城太守府、他父亲身边最得力的近卫。
那一队近卫里,有好些个都做过他拳脚骑射功夫的师父。
虽然记不起来人是谁,但这个声音他是熟悉的。
他连忙点头。
“大人怎么会让您在这样的时局里单独上街?”那人朝裴朗伸出一只手,“上来,属下护送您回府去。”
裴城太守府邸,裴朗正坐在自己的床边觳觫战栗。
张妈正在一旁张罗着用干帕子擦干他被雪片浸湿的头发;而他手里端着的温热姜汤却暖不热他的身体。
“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
裴朗惊恐地抬头,他看见裴正庸满身的怒气,一副张嘴要骂人的样子,但又咽了回去。
裴正庸叹了口气:“张妈,你先出去。”
“父亲……”裴朗怯怯地开口,他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朗儿,你长大了。”裴正庸拿起张妈搭在桌边的帕子,轻轻为裴朗擦拭起了头发。
裴朗的记忆里,父亲还从来未与他如此亲近。
“是父亲的错,父亲不该瞒着你。”
裴朗的记忆里,这也是父亲第一个和自己认错。
裴正庸从来都是一个威严的父亲。
但裴朗从没有想到,这便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父亲亲近。
从那以后,裴正庸便越来越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但太守府邸被越来越多的灾民和伤兵填满。
裴朗每天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缩在床角抱着自己。
那个饿死了无数裴城老百姓的冬天还来不及过去,战火终是比春天来得更早了一些。
他永远都记得那个一个夜晚,连天的炮火终于响彻了死寂的裴城。
他缩在桌子地下,看着房顶扑扑簌簌落下几尺厚的灰,为他安逸的前半生画下句点。
张妈赶到房中把他带出来的时候还跟着几个裴正庸的近卫,裴朗被几个人护着逃向城门的方向。
裴正庸的一生终于在最后的时刻自私了这么一回,他想给唯一的血脉留条活路。
踏着无数的尸首,在身边的近卫接二连三得倒下后,裴朗才终于来到了城门楼前。
可他最后一次看见父亲,却只能看见裴正庸纵身一跃的背影。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痛恨软弱怯懦的自己。
但也是从那时起,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活下去。
裴城城破,身边的近卫一个个死去,只剩下他和张妈两个人,终是没能逃得出去;但好在他混在了一群逃难的裴城百姓里,没人知道他是裴正庸的儿子。
一整个寒冬的饥荒已经让裴城死了太多的人,而战争带来的死亡更是不计其数。
外面的人都以为北夷人残暴,是想封住丹城还要吃粮食的嘴和避免后期的暴/乱才挖了那个掩埋了万人的深坑。
只有裴朗知道,也许那些理由都是存在的,但北夷人甚至根本不削在处理这些百姓的问题上耽误时间。
他们的眼睛还瞄着富庶的丹城。
可随着裴城那一场迟到的早春而来的,是一场因为堆积成山无人处理的尸体而迅速蔓延的可怕瘟疫。
数万人的深坑,将一切的真相都掩埋在了黄土里。
当他被埋进那个散发着恶臭的万人深坑里,是张妈伸手为他挡住了即将掩面的泥土。
“这些年我在太守府里攒下的银子都埋在了后院的银杏树下,本来是打算将来给我小儿子娶媳妇的。我把它们起了出来,去疏通了关系,填土的人会在这边埋的浅一些。晚上会有人把你和另几个付过银子的人挖出来,送你们出城去。”
“少爷,张妈老了,走不动了,但你要努力活下去。”
“北境现在只剩下丹城还没有沦陷,你可以逃到那里去,我本来是丹城人,我的小儿子也在那里……”
裴朗还记得当时张妈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叫阿朔,那名字还是我求着老爷帮起的。”
当他终于在丹城见到了那个叫阿朔的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时,他都还没满十六岁,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五六岁娃娃的爹。
“你记着,以后你就叫裴朔。”他抱起小男孩,“但凡有人问起,你都要答我是你亲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通知会停电,暂时不确定是不是有更新,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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