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尼勒布斯的生机(二)

    齐钺阖上眼睛, 无法面对怀中人的神情,更无法想象林诗懿之后的反应。

    林诗懿的惊恐、无奈、惋惜或是冷静,甚至也许还有伤感。

    他不知道他在期待对方哪一种表情。

    只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 他只能细细地感受着林诗懿在他怀中轻微的战栗。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延展,齐钺知道就算匕首没入他的背心,现在的自己也不会感受到太剧烈的疼痛, 但为什么这么久?

    为什么会毫无知觉?

    直到他敏锐的耳朵过滤掉不远处的厮杀声,听到利器嵌入皮肉的“扑哧”声响, 紧接着是一捧滚烫的鲜血洒向他的后颈!

    他骤然回身,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挡在了他的身后。

    这个回身的动作让开了林诗懿的视线, 那个人林诗懿是熟悉的。

    林诗懿看着那人下颚滴答着鲜血, 双膝一弯,像一只零落的纸鸢, 面向草地直直地倒了下去。

    “裴朗!”

    林诗懿惊呼出声的同时, 没有发现六根三寸长的钢针正朝着她的面门袭来。

    那位子正好是齐钺方才错身空出的缝隙。

    林诗懿没有见过这样阴毒的暗器,一时不查;齐钺却不可能不知, 他的身体越是不中用, 精神就越是集中。

    可是钢针由自带弹簧的铁器射出, 速度要比方才的匕首快了许多,而齐钺的身体还在走着下坡路, 他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只能抬起右臂,用肉/体挡住了那六枚钢针。

    钢针没入皮肤肌肉不像匕首那样发出闷响,一切来的悄无声息。

    林诗懿还没有来得及从裴朗突然倒地的震惊中清醒, 就看到身前的齐钺突然垂着右臂单膝跪地。

    齐钺抽动着嘴角。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身体的速度在流失,疼痛的感觉却在复萌。

    这一切的变化来得太快,齐钺的身体现在还几乎不会出血,林诗懿不会知道这时候已经有六根钢针已经没入了对方右上臂的骨缝里。

    “你……”

    她口中的“怎么了”三个字还未来及出口,却突然感觉有一个影子突然升起,挡住了她头顶夕阳的光芒。

    高山一般的威压,那种熟悉的感觉……

    她惊恐地抬头,看到斯木里勉强着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对方眼睛里的光芒像极了垂死挣扎的野兽瞳孔里的回光返照。

    “梅花袖箭,还是很多年前哈斯乌拉在丹城的摊上淘来的,他看着精巧,便送给了我。”斯木里说着话咳嗽了两声,已经有鲜血溢出了唇角,但他完全没有理会,只接着道:“你们隗明人的东西真是秒啊。”

    “可惜了,我身边没有林大夫这样会用毒的人。”斯木里勾腰捡起一旁的斩/马/刀,拎着刀走向齐钺,“不然他也没有机会跪在这里了!”

    他手中的斩/马/刀高高地举过齐钺的头顶,“哈斯乌拉不管有什么错,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的手上……我不许别人动他!”

    紧绷的气氛已经不允许林诗懿再多说一个字,她仅有的仍然冷静的神经催出着她慌乱地摸向齐钺的腰间。

    她记得,那里挂着齐钺的佩剑,从不离身。

    斯木里已毒入肺腑,回光返照中的人也不可能再拥有往日的力量与速度,她也许还是有胜算的。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的手胡乱而颤抖地摸索在齐钺的腰间,在碰到剑鞘的一瞬间眸色一震——

    空的。

    她骤然垂首,只看见齐钺腰间空空的剑鞘。

    紧接着是“扑哧”一声闷响。

    如果说这个声音对之前的林诗懿来说是陌生的,那现在也已经不再陌生了。

    利器穿过人皮肉的声音,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是第二声了。

    几滴滚烫的鲜血滴在林诗懿的额头,她颤抖着抬眸,看见齐钺的佩剑已经没入了斯木里的胸口。

    齐钺左手拔出佩剑,背对着斯木里反向一刺。

    他的速度已经不再迅捷了,好在中毒癫狂的斯木里也没有察觉。

    利剑贯穿了斯木里的胸口,从背后露出了森然的剑尖。

    “你的左手……”斯木里不甘道。

    齐钺冷漠道:“是假的。”

    斯木里仰面倒地,看着即将落尽的夕阳,“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天边的夕阳将整个北境镀上一层赤金。

    这里虽然是隗明的国土,但地理风貌其实还是跟草原更像。

    混沌中的斯木里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无边无垠的草原上。

    草原上两名少年迎着夕阳驰马,他们都是典型的北夷少年,壮得像小牛犊子。

    “哈斯乌拉!”看起来更年长些的少年偏头看向身侧马背上更健壮的少年,“你说,我能成为草原的主君吗?”

    “吁——”少年哈斯乌拉那时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他突然勒停了疾驰的骏马。

    “大哥!”他对着前方来不及刹住这风一般的速度的少年斯木里大声地喊道,“你一定可以的!”

    斯木里那时候也左不过二十岁模样,还带着点少年的青涩与桀骜,他掉转马头,骏马踏着小碎步回到哈斯乌拉的身旁。

    他看着哈斯乌拉翻身下马,坚定地屈膝,单膝跪地;他看着哈斯乌拉略带青涩笨拙地模仿着巧那副将向巧那行礼的动作,朝自己行礼。

    他听着哈斯乌拉少年的嗓音对自己真诚地说道——

    “等大哥成为大君,我要做大哥麾下最忠诚,整个草原最勇猛的苍鹰武士!”

    “哈斯乌拉永远追随大哥!”

    斯木里看着眼前的夕阳,却再也回不到那一片有哈斯乌拉的草原上。

    那是一片盛满年轻人的梦想和希望,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草原。

    他阖上眼,渐渐觉得眼前黑暗一片。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林诗懿卸下了最后一口气,颓然倒坐在地。

    齐钺紧张地上前将人扶住,“你……”

    他笼着林诗懿的手想用力,又还是放开;可那手刚刚离开林诗懿的身体又马上感觉到那身体里失了气力地后仰。

    他的手最终揽了回去,手掌却在林诗懿的身后握拳,不敢靠近。

    “懿儿,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事。”林诗懿答话的时候本是双目失神,却突然眸色一凛。

    我没事,可是还有人有事!

    林诗懿突然起身,绕过齐钺来到裴朗的身边;她费力地搬过裴朗正面朝下的身体,搭上对付的脉搏。

    “他怎么样?”齐钺也跟过来问道。

    未等林诗懿答话,裴朗先轻咳几声转醒。

    “裴朔……裴朔……”

    齐钺听不清对方在呼唤什么,他躬身附耳,还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林诗懿习惯了阖眸搭脉,他垂着眼睑道:“他弟弟的名字。”

    “林大夫……”裴朗虚弱的睁眼,“我知道我做过很多错事,但裴朔他是无辜的,你会救他的,对不对?”

    林诗懿微微睁眼,沉声道:“我会。”

    “我要去见我的父亲母亲和乳娘了,对不对?”

    裴朔伴随着咳嗽呕出几口鲜血,林诗懿正要帮忙拭去,被一旁的齐钺抢了先。

    “你们一定在嘲笑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去见我的父亲,没有资格做傲骨铮铮的裴正庸的儿子,对不对?”

    裴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裴城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万人坑有多可怕。如果当时我爹知道不会再有援兵,他还会不会殊死抵抗?如果没有殊死抵抗,是不是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如果不死那么多人,裴城会不会永远,都没有那个万人坑……”

    裴朗说着说着,嘴角突然浮上一丝笑容。

    “我真的很想爹爹和娘,还有乳娘;我想念裴城的煎饼锞子,裴城的街道,和裴城的一切。我想去问问爹爹,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裴朗脸上的喜色渐渐地淡去,他阖上眼皮便有泪水滑落了眼角。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我只是……其实我根本就找不到乳娘的孩子,裴朔、裴朔只是我在逃荒路上捡来的孤儿,可是我真的……真的只是再也不想看见有人死了……”

    一场恶战结束。

    弯刀客,甚至斯木里身边跟着的可能都是真正的苍鹰弯刀客,他们的确有以一敌十的能力,但齐钺身边最精锐的近卫也都不是吃素的。

    近卫们多少有点人数优势,渐渐主导了这场恶战。

    原处的厮杀声渐渐落下帷幕,裴朗微弱的声音却没有再响起。

    林诗懿睁开眼睛,撤去了搭脉的手。

    齐钺看了眼裴朗身后被鲜血浸透的草地,“要拔刀吗?我可以帮忙……”

    林诗懿轻轻地摇头,“没用的,他走了。”

    齐钺沉默地起身,从林诗懿腿上搬开了裴朗的尸体。

    他回身在林诗懿身前单膝跪地,仔细地翻开袖口里,里衣最里面的一层,找到一处干净的衣角,轻轻拭去林诗懿额头上的血迹。

    “将军。”荆望跑到齐钺身侧,“都料理干净了。”

    齐钺闻言先是一把拽下身后的披风,裹住林诗懿微乱的前襟,接着才点点头问道:“还有活口吗?”

    荆望摇头道:“没有。”

    “那就地把尸体处理了吧,现在天热,不要闹出疫病。至于——”齐钺看了眼身旁裴朗的尸体,“把他带走,找人送去裴城后山的裴氏祖坟安葬。”

    在战场上绝对服从是士兵的使命,荆望没有多问,只行礼答:“是。”

    “他弟弟……”齐钺向林诗懿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林诗懿没有答话,只把眼神看向了不远处的草丛里。

    “那边还有个孩子。”齐钺指了指林诗懿眼神的方向,对荆望吩咐道:“让人先送回丹城,好生照顾。”

    “是!”荆望仍旧没有多话。

    “还有什么吗?”齐钺温柔地问向林诗懿。

    “水!”林诗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面前尼勒布斯平静的湖面,“多打点水带回去。”

    于是齐钺便转头对荆望吩咐道:“想办法。”

    荆望得了军令,麻利地转身跑开了。

    林诗懿被齐钺从地上扶起,她轻轻推了一把身侧的人,倔强地想要保持距离,可是一天一夜没合眼、水米未进的身体却是不争气地脚下一个趔趄。

    齐钺这一次没有再克制,他一把打横将林诗懿抱起。

    林诗懿在齐钺的怀中挣扎。

    “最后一次了。”齐钺垂眸看着怀中挣扎的人,眸色温柔,甚至含着笑意,他紧了紧手臂上的力气,“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抱你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我抱抱你。

    林诗懿在齐钺的怀里渐渐安静,只垂眸道:“你的手……那药……”

    “我用了。”齐钺没有等林诗懿再说下去。

    他吹了声口哨,枣雪便背着夕阳朝二人奔来。

    林诗懿看着一旁紧紧跟着齐钺前行的枣雪欢快地打着响鼻,“你要带我去哪里?”

    “北境的风雪比隗都更凛冽,但雪住以后的落日却也比隗都的更大更圆。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着,能与你同看一轮北境雪霁的日斜。”

    齐钺抱着林诗懿,朝着面前的夕阳走去。

    “虽然赶不上那一场北境的雪霁了,但今天的景色,也是不错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人生,或许总是带着些许遗憾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洗白任何人,斯木里不值得原谅和同情,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但我笔下也绝不写任何一个无端作恶的人,善恶都有因有果.

    之前没有分卷,今天整理了一下,发现第二卷也马上就要结束啦!第三卷会是本文的最终章.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那个结局.我个人其实为这个故事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但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想在正文里就看到一个happy ending?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出自《登乐游原》【作者】李商隐·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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