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懿被荆望请道了齐钺的马车上, 重新为其换药包扎,还留下了事先备好的药丸才离开。
车队人马再次开拔。
可这路还没有走出十里地,领头的骈马车驾便又停了下来。
“夫人。”荆望抹着满脑门子的汗,再次敲响了林诗懿的车窗, “侯爷又不大好,您快去悄悄罢。”
“哪里又不好了?”林诗懿掀开车帘, “药我不是都留下了吗?你倒水送他服下便是。”
荆望看着林诗懿已经收手放下车帘,急得恨不能马上把人抗上就走,但是转念想想之前齐钺头顶上的那片黑压压的阴云,也只好作罢。
他觉得自己要是真扛了, 估计就见不着今天的日落了。
想着齐钺刚才大费周章、状似虚弱地歪倒在马车上,夸张地以手扶额, 没好气地跟自己说:“说我身子又不好了,快些去请夫人来。”
可是侯爷哪里不好了呢?他自己也没跟我说啊!
他本来就不是会编瞎话的主儿,这会儿只能努力回忆着齐钺夸张扶额的动作, 没底气地小声嘀咕道:“大概……大概是头疼!”
“头疼?”林诗懿总算再度掀开车帘,她瞧了眼北境午后刺目的天光,“莫不是中暑了?”
荆望能瞧见林诗懿搭理自己心里已是大呼“阿弥陀佛”了,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什么的, 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对对对!侯爷就是中暑了!”
看见林诗懿提着裙摆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 荆望只觉得自己就快要中暑了,根本瞧不见对方狐疑的眼神。
林诗懿跨上马车,也不急着搭脉, 只坐在一旁盯着齐钺,“侯爷中暑了?”
“啊?”齐钺阖着眸子躺着,手背还搭在脑门上,他闻言先是惊得一睁眼,接着又马上心虚地将眼睛闭上,“啊……是……”
林诗懿盯着齐钺僵在额边的右手,“侯爷这是不准备让我搭脉了吗?”
“啊?”齐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害上中暑这个毛病的,只是直觉告诉他在大夫面前撒这样的慌只怕不好,他支支吾吾道:“我以为……中暑犯不着搭脉……”
“本也是不用的。”林诗懿坐着没动,看样子也不像是要给人搭脉,“只是想着侯爷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要吩咐。”
“吩咐?”齐钺差点一个挺身直接从软榻上坐起来,但想着自己只怕不久后还要再“病”,只能强行忍住,“没有……没有了……”
林诗懿平静地看着齐钺,对方从来不是隗都城里那些娇养的公子哥儿,医家瞧病讲究一个望、闻、问、切,她打进马车就知道齐钺没事儿。
“我车上有解暑的药茶,稍后教荆望想招儿拿水给你兑了服下。”面上的体面她还是留着,“侯爷若没吩咐妾身就先回了,总耽误车队的行程,天黑该没处落脚了。”
林诗懿回头把茶包交给荆望的时候,才大概懂了对方那个感激涕零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当马车的车轮再次转动,她觉得这一天的荒唐大概也到了头。
却不想,只是开了个头。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威震一方、教北夷人闻风丧胆的北境军主帅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化身了隗都城里最病弱的美娇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
当林诗懿一天之中第五次踏进齐钺那辆宽敞的马车时,她再也忍不住了。
“齐钺,你究竟还要折腾道什么时候?”她一把甩下马车的车帘,“着急上路的也是你,折腾得这一整天耽误了行程的也是你,你到底什么毛病?”
“毛病……”齐钺小心翼翼地盯着林诗懿,“不是得要大夫瞧么?”
眼看着对方一句话没有转身就要跳车,齐钺也顾不上旁的什么了,连忙起身将人一把将人拉住,“这次是真有事儿了!”
他瞧见林诗懿回头一脸不耐地盯着自己,恹恹地松了手,指了指左肩的方向,“裹伤的白娟开了……”
齐钺的左肩是临行前林诗懿亲自换的药,裹的伤,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若不是再舞上一套剑法,那白娟如论如何也开不了。
“所以——”她揶揄道:“侯爷这是在马车里打了拳,还是舞了剑?莫不是跟着荆望一道‘疾步逐车’去了?”
齐钺心里暗骂一句,怪自己没直接把荆望丢在丹城。
“这个混账东西怎么什么都说!”他小声自语道。
“荆望和侯爷可不一样。”林诗懿盯着齐钺,目光狡黠,“他又不会撒谎,我问了,他自然便说了。”
知道这是林诗懿拐弯抹角地挤兑自己折腾了大半天,谎话连篇,他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襟口,“真松开了,不信你看看……”
林诗懿本是半点也不愿意搭理,可顺着齐钺的手边儿望过去,那一片袒露的皮肤上,新伤旧疤重重叠叠,她还是不免生出恻隐。
她叹了口气上前,扒开齐钺的衣襟便看见那白娟明显有被人破坏过的痕迹。
学聪明了,这次倒是下足了功夫。
她暗暗地想着,盯着齐钺没有言语。
齐钺想起之前荆望废了好大的功夫,最后都上牙咬了才扯开了白娟,这时候看着林诗懿带着愠怒的眼神儿不免心底发憷。
他暗暗叹了一句——
想他齐钺两世战场厮杀,多少次刀尖划过鬓边都没有眨过眼睛,却不想今天会被一个女人瞪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既然自己能解开,就能想法子系上。”
林诗懿见齐钺不答话,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懿儿!”齐钺还是只知道将人拉住,心里却是编不出半句好用的说辞,“那个……荆望、荆望他粗手笨脚的,再碰到了伤口,我回头还是得寻你……”
“齐钺!”林诗懿一把甩开齐钺攥着自己腕子的手,“这天儿都黑尽了路还没走到一半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齐钺收回盯着林诗懿的眼神,好像突然又变成了小时候第一次问林诗懿名字的那个小男孩,心里给自己打了半天气才咬牙道:“想让你别走了!”
林诗懿盯着齐钺异样泛红的耳尖瞧了半晌,冷清道:“不行。”
“为什么?”齐钺抬眸,委屈得就像当初那个蹲在屋檐下哭鼻子的那个小团子,“别走了……”
林诗懿也不知道怎的,总觉得好像在齐钺眼睛里能看到,那个当初在房檐踮起脚尖儿不愿意比自己矮两寸的那个小男孩儿眼里的那点子小倔强。
“你再折腾,什么时候才能到前面的官驿?”
“对!”齐钺好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掀开车帘,跟守在外面的荆望嘀咕了两句,“今儿若要赶路,到了也得后半夜了,夜里跑马总是不安全,不如……我吩咐他们在此处生火安营罢?”
“随你。”林诗懿的语气还是冷冷冰冰,拒人千里。
“那妾身先回马车休息了。”她躬身拉开齐钺的襟口,随手将那个白娟系了一个结,“侯爷身体抱恙,即便是想早些康复,为国效力,也不宜在此时过度操练,揠苗助长。”
她言罢未再多留,转身拎起裙摆打帘欲走。
齐钺也没有再拦着,只是一个翻身坐起跟上。
林诗懿听见动静回头,差点与身后的齐钺撞了个满怀。
“你……”她只觉得自己的耳尖也有些发烫,“还要做什么?”
“我……”齐钺收回刚才情急间无意揽住林诗懿的那只手,抬眸间无限温柔,“荒郊野外,我要亲自守着你。”
就跟当初去北境大营路上露宿的每一晚,和客栈里的每一夜一样。
林诗懿本可说,这一车队的人加上北境大营的近卫,哪一个不比你强,你现在这样能顾好自己便是不错了。
但她看着齐钺这些日子被折磨得越发瘦削的侧脸,终是没有开口。
两个人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在马车里杵着,窗外的沙百灵啼了两声,像是某种催促。
“那马车太小了,歇着也不舒服。”
终于还是齐钺先开了口,他后退两步在靠着马车的软垫坐下,指了指面前的软塌。
“你总是歇在这里更舒服些,我也……”
才能放心得下。
林诗懿低低地垂首,教齐钺看不见表情。齐钺愣了半晌无奈地轻叹一声,伸手拽了拽林诗懿的袖摆。
“这马车宽敞,不比来前儿的路上,就歇这一晚,我保证坐得远远儿的,行吗?”
见林诗懿虽是没有同意,也并未再多说什么,他掀开车帘跟荆望吩咐道:“吩咐下去,今晚就歇在这里。”
接下来一段时日齐钺总算是消停了些,可毕竟拉着伤号,车队的脚程还是算慢的。
林诗懿不辱神医之名,行程过半,齐钺左臂虽然还是毫无知觉,但金疮中风痉的病征已见大好,右手也可以握筷端茶了;晚上歇在官驿时,他还时不时能在荆望的搀扶下偶尔出门活动活动。
这夜的官驿厢房,齐钺本已睡下,却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
他起身看着窗外屋檐上落下来的那些连不成串的雨珠,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夏天便是要过去了。
车驾离开了北境,干燥的空气便也被甩在了身后,他恍惚间觉得周身潮乎乎的凉意像极了当年那个隗都的早春寒夜。
于是便也想起了那个替他包扎了童年的人。
“荆望——”
睡在外间的荆望闻声立马冲进了里间,紧张道:“侯爷又不舒服了?这么晚去请夫人只怕是不好……”
齐钺叹了口气,“什么时辰了?”
荆望松了口气,“子时刚过。”
齐钺指了指房中木架上挂着的外衣,“扶我到廊下走走罢。”
说是走走,齐钺出了房门没走太远便斜倚着廊下的木柱,呆呆地愣了许久。
“侯爷,雨越下越大了。”荆望在一旁担心道:“你若着了凉,明天我得同你一道被夫人数落。”
“也是。”齐钺答话时,嘴边不自觉地勾了个笑,“那回去罢。”
他由荆望搀扶着刚刚走过回廊的拐角,便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下人撞了个满怀。
荆望警觉地上前一把推开来人。
齐钺借着廊下的昏光偏头一瞧,疑惑地脱口而出道:“雪信?”
“侯……侯爷……”雪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低地垂着脑袋,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垂在额前,滴答滴答的滴着水,“奴婢光顾着躲雨,没瞧着眼前儿,是奴婢冲撞了侯爷,奴婢该死。”
“子时都过了。”齐钺冷淡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奴婢……奴婢……”雪信还是一如往常怯生生地答话,“秦大人叫奴婢烧水沏茶……”
齐钺嘴角微挑,“这么晚了沏茶?”
“是。”雪信恭顺地点了点头,“小姐……小姐在……。”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像粗长了一些!O(∩_∩)O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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