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成跪伏在地, 双肩战战,低低地勾着脑袋,把脸死死地埋进蒙灰老旧的氍毹里。
“郡……郡主恕罪!”他求饶声里带着哭腔,“老臣有罪!老臣该死!但是老臣……老臣、老臣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无论是隗都还是北境, 一直流传着懿宁郡主与定北候夫妻不睦的传言。谣言传得有模有样,否则当初也不可能将谨小慎微的斯木里轻易地骗了进去。
赵钰成一进驿站便亲眼瞧见了林诗懿与齐钺本是分房而住, 怎会想到自己刚进门就能撞见“宽衣解带”的懿宁郡主和定北候青天白日里的睡在一个被窝里。
隗都城收到的折子里,齐钺病得只剩半条命,他本也只是想进来确认一下齐钺是真病还是装病,可现在, 他只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珠子。
林诗懿扯过被褥将自己挡了个严实,按照之前的计划, 她现在只肖哭喊一声,就算没有事先交代,近卫也一定会冲进来。
到时候只要以对郡主大不敬的罪名相要要挟, 就可以轻轻松松将这个碍事的赵玉成打包塞进回隗都的车队里。
可她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身边明明该昏睡着的人却突然出了声。
齐钺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的确该死。”
他起身,一把扯过自己的罩衣前前后后又将呆住的林诗懿围了一遍,才翻身下榻。
他步履轻浮, 没有直接走向赵玉成,而是向房间左侧的墙角走去。
赵玉成听着齐钺脚步声的动静, 吓得舌头都打了结,刚要开口求饶就咬破了舌尖。
林诗懿不知道齐钺是何时醒的,也不知道这个疯子现在想要做什么, 她的计划里没有这一环。
她看着齐钺走向墙角的木架,那里撑着齐钺那套鹿皮的轻铠,旁边的木钩上挂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剑。
利剑锵鸣出鞘,清亮的声音响在阒静的房间里。
像是在索命。
赵钰成的脸贴着地面,腿蹬着向后跪行,求生的本能短暂地医好了他的舌头,“侯……侯爷、侯爷饶命!”
他的声音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因着刚才咬破的舌尖,听起来像个大舌头,有些滑稽。
林诗懿只看到齐钺猩红的眸子里好像浸着血,她的手在齐钺的衣衫里紧紧地攥住了被褥。
齐钺右手执剑走到赵钰成面前,歪头看着地上栗栗畏惧的丧家之犬。
“侯爷……您、您听我解释……”
可是齐钺不想听。
他抬腿一脚,直接将赵钰成踹翻在了屏风后面。
门口警觉的近卫听到异响立刻冲了进来,可门一打开,瞧见眼前的情景,便谁都没有再上前半步。
赵钰成仰面倒地,抖似筛糠,他的脸方才趴在氍毹的短毛里,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嘴边还溢着点鲜血。
齐钺举起佩剑,剑芒直指赵钰成的脖颈。
他想杀人。
非常想。
林诗懿在榻间已经看不见赵钰成的情况,她只能看到齐钺的背影和对方利剑出手划出一道剑芒。
“齐钺!”她惊呼一声。
于是齐钺的剑停在了赵钰成颈边不足两分的地方。
赵钰成低头,顺着鼻尖往下看到因为林诗懿一声呼喊而停在自己喉间的利剑,他脖颈上的皮肤几乎已经感受到可那剑锋上的寒气。
他终于咽下了一口津液。
齐钺双眼中的癫狂在林诗懿的声音中慢慢暗去了点,但他开口的声音还是宛如北境的寒风过境——
“带着所有我看不惯的喽啰从我眼前消失。我不管你的主子是谁,回去告诉他,我齐钺就是一条北境的疯犬,要斗,我奉陪到底,但是要挨着了我的女人——”
他长剑一挽,直接削掉了赵钰成的发冠,“我就要他的命。”
赵钰成脸色酱紫,目眦欲裂,他看着齐钺手中长剑划过自己的头顶,看着自己的头发被斩断掉落……
一口气上不来,他直接吓晕了过去。
齐钺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懒得再看,收回手中长剑只说了两个字:“拖走。”
近卫立刻动手像拖尸体似的将赵钰成拖出门去,齐钺转身前看到对方身下的地板上溢着一摊水。
林诗懿看着齐钺拎着剑朝自己走来,直到此刻才感受到自己恢复了呼吸。
太医院右院判,不管背后藏着的是何方势力,虽然正四品的品阶算不上多高,但也是受圣上亲封的朝廷命官。林诗懿见过敌军阵前杀伐果断的齐钺,却没有真正在齐钺眼中见过如此凛凛的杀意。
齐钺方才对赵钰成说自己是北境的一条疯犬,而林诗懿方才是真真儿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狂意。
齐钺回身,走到榻边不住三尺的地方停住,他看了眼林诗懿,又把头埋了下去。
房中肃静,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散着一丝尴尬又微妙的气氛。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又都同时噤了声。
一场漫长的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崛地而起。
林诗懿本就用棉被将自己捂了个严实,又被齐钺裹了一层外衣,她在这沉默中觉得后背冒出了点点虚汗。
热。
她刚才想问齐钺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希望对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解了衣裙躺在了他的枕侧。
想到这里,她觉得更热了。
毕竟,她与齐钺两世都从未有过什么肌肤相亲。
那种不寻常的热度一路从后背爬上她的颈项,接着是耳根,一路烧到了脸上。
她深吸一口,正准备开口前终于听到了齐钺的声音——
“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为了不打扰齐钺安睡,房中拉着帘子,光线很暗。齐钺埋着头,深邃的眉眼沉在看不见的阴影里。
“我……”林诗懿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她只听到齐钺的声音很低很低,“不用解释了,放心吧……我、我知道这是你的权宜之计。我……现在出去,你穿戴整齐再唤我。”
她看着齐钺背过身朝外走去,刚才冲天的气势散了个干净,勾着背好像一只受伤的孤狼。
她看着齐钺剑尖点地,好像迟暮的老人拄着拐杖。
她看着齐钺走到屏风拐角的地方,“当啷”一声长剑脱手,膝盖一弯,就这么扶着屏风的边框跪倒下去……
“齐钺!”林诗懿大呼一声跳下床榻。
门外的近卫听见响动正要冲进门来,却被齐钺大喝一声阻断——
“出去!”
林诗懿身上还披着齐钺的外衣,她赤脚小跑到屏风边,一把拉过齐钺的腕子,眸色大惊。
这次不是装的,高热还在持续。
起先在那一段长时间的沉默里她也细细地想过,齐钺为什么会提前醒来。
她突然想起,齐钺饮的那一晚药本是她为自己备下的,她体型身量都要比齐钺矮小瘦弱不少,自然药量也下得轻。
她想过齐钺或许是因为这个提前醒来,却不想对方的高热半分也没有褪下去。
果然,即使药量减轻,即使提前苏醒,齐钺的身子还是禁不起这一番折腾。
“你……”她颤抖着伸手,也不知该不该将人扶住,“是什么时候醒的?”
齐钺看着林诗懿迟疑着朝自己靠近,躬身把脑门靠在了林诗懿的肩头——
“在你需要我的时候。”
林诗懿感受到肩头传来的灼灼热度,烫得她说不出一句话。
她感受着齐钺靠在自己的肩头的重量越来越重,直到对方终于脱力瘫倒在自己怀里。
她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将人抱住还是推开。
“齐钺?”她试探性的轻唤,颤抖着抬手,探了探齐钺滚烫的额头。
“梅香姐姐,齐钺好冷啊……”
就在她要抽开手之时,被齐钺一把握住。
她看着齐钺拽着自己的手,虔诚地捂在他的胸口;她听见齐钺喃喃中低语道——
“你抱抱我,好不好?”
荆望捧着林诗懿的书信一路小跑往驿站门外的车队赶时,雪信就跪在秦韫谦的脚边。
“秦大人……”雪信照旧低低地垂着脑袋,“您让我留下罢,侯爷现下病重,谁都见不到他的面儿,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嗐——”秦韫谦长叹一声,“不是我不让你留下,你也说了,谁都见不着他,你留下就能让你侍候他了吗?”
雪信就在官道的沙地上向秦韫谦叩了一个头,“雪信不求别的,就远远地看一眼侯爷安好便好。”
“你这又是何苦……”秦韫谦摆摆头抬眸,看见了远处正朝自己跑来的荆望,“有人来了,先起来。”
“秦大人。”荆望喘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递上了林诗懿的书信。
“是荆少将。”秦韫谦客气地朝荆望点了点头,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信封,“可是你家侯爷醒了有何吩咐?”
“侯爷没醒,是夫人——”荆望倒了一口气儿接着道:“夫人照顾侯爷脱不开身,叫我送封手信给您。”
秦韫谦作揖道谢,“有劳。”
荆望没有那些七拐八绕的肚肠,做完自己的差事扭头就走。他路上遇到两个近卫拖着半死不活,裤子还在滴水的赵钰成,还“好心”地给对方指了指秦韫谦的方向。
“表哥此回隗都山遥路远,诗懿不便相陪,只立秋已过,朝寒夜露,莫忘添衣。
代问家父安。”
荆望的背影渐远,秦韫谦读罢林诗懿的书信,久久地默立。
剔透玲珑如斯,不可能读不出这信中如此明显的示好。只是……
林诗懿的目的在他看来,也很明显。
“秦大人。”看着荆望走远,雪信再次来到秦韫谦的身边,“我……”
秦韫谦将信折好收回袖袋,胸中终于有了决断。
他抬头,看了看这天光,“不必多言,上车罢。”
作者有话要说:立下flag!晚些时候有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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