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人最是难缠, 明明浑身使不出一点劲儿来, 却还要胡乱折腾。
荆望要抗一个齐钺并不是多费事,却架不住这人不老实, 一路上要往林诗懿身上扑, 他这段日子以来虽是因病清减了不少, 但也不是林诗懿的小身板能受得住的。
荆望连拖带拽, 林诗懿还得在一旁哄着, 才总算是将人弄回了将军府。
进了主厢房, 齐钺便跟个死人似的瘫倒在圈椅里,林诗懿总算腾出手来,抹了把额间的细汗。
“去叫管家烧热水来,再唤小斯来侍候你家侯爷沐浴更衣。”她看着齐钺一身的脏污酒气,转头对荆望吩咐道:“再熬上一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是要入口的东西,她想起齐钺年前在隗都中的毒, 一阵齿寒,“算了,我去罢。正好你等着小斯来了, 守着你家侯爷沐浴。”
荆望大口地喘着粗气,忙不迭的点头,就要上前去扶齐钺。
“怎么又要走!”这醉倒的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蛮力, 齐钺一抬手, 差点把荆望这样体格的人推翻在地,他死死抱住林诗懿的纤腰,“梅香姐姐不走!你答应齐钺的……”
看着自己怀里的人说着说着就要掉泪, 林诗懿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威风凛凛、立马横刀,几年间便收复了北境十二城,斩杀哈斯乌拉于马下和手刃斯木里于刀前的定北大将军吗?
她看着自己怀里哼哼唧唧的人,怎么看怎么像当年哭鼻子的肉团子。
“你去罢。”她无奈地转头吩咐荆望,“亲自盯着,别教旁人插手。”
荆望领命出了房门,齐钺手上的力道就松了松,林诗懿狠狠地剜了齐钺一眼,怀疑这人根本就是装醉。
“起开!”林诗懿没好气地推了齐钺一把,“人言酒醉三分醒,你疯也疯够了,再要胡来我便要走了。”
齐钺闻言倒是果然松了手,抬头盯着林诗懿,平日里深邃沉毅的眉眼被泪水打湿,雾蒙蒙的,瞧着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醒了?”林诗懿瞧着对方一脸的可怜相,到底还是收起了脾气,“你说说,今日为何要胡闹?”
“我……”齐钺泄气地垂下脑袋,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多饮了两杯……”
“那是两杯吗?”林诗懿刚要发火,却发现自己被齐钺带着话题走远了,她压了压火气,“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今日在御前,为何要失了方寸,公然顶撞圣上?”
齐钺再抬眸时平视前方之时,一扫之前的雾气,眼神中充满了狠戾。
他说:“我恨。”
没有人天生就会杀人,即便是从小骑马练剑的齐钺也一样。
当他在二十岁那年走上战场,手中利剑第一次刺穿敌人胸膛时,那种可怕的阻力与顿感,活人在死亡前绝望的抽搐,让他的小臂无助地打颤。
他永远也忘不了。
“懿儿你知道吗?”他幽幽地开口,“不管是北夷人还是隗明人,鲜血都是一样的滚烫,就那样洒在我的脸上。”
他从那一刻开始真实地感受到战争和死亡,也是在那一刻他发誓,要平息这一切,不让更多的人体会到当中可怕的感觉。
可是热血是一回事,经验又是另一回事。
那时的齐钺太年轻了,不可避免的走过弯路。
“好在上天待我不薄,我还有机会再来一次。我要尽快平息战乱,减少伤亡……”
一杯萃了布吉娜的毒酒又何妨。
“更何况我还有你。天知道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北境大营,有多想跨上枣雪飞奔回隗都;我每一天都做噩梦,深怕回来的时候你……”
不想提起秦韫谦的名字,他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我不能。北境军民十几万条人命压在我的肩上,我连喘气都要格外小心翼翼。”
林诗懿的眉头锁得很紧。
抛开前世从中作梗的人不谈,齐钺在之前的五年里没有回过将军府,她是有过怨气的。
如果不是这一世与齐钺同赴北境,或许她永远也无法真正读懂战争的含义,无法衡量十几万条人命的重量。
可当她将一切尽收眼底,当她看见齐钺的无助与悔恨,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心里已经原谅了那场漫长的等待。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战争必然会带来死亡,这不能怪你。”她抚了抚齐钺的发顶,“是北夷人的贪婪在吞噬着生命。”
“我也想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不是的……”齐钺歪头靠着林诗懿,“我答应过会带他们每一个人回家,最终却只能带回战报上的数字而已……”
他曾在尸山血海中探过每一个他所能触碰到的人的鼻息,反复确认还有没有可以挽救的生命,他在尸体堆里刨出一具具残缺的肢体,只求他们还有一口气。
“他们……”齐钺终于还是落泪,但他把牙关咬得死紧,“不该死在自己人手里。”
叩、叩、叩。
“夫人。”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热水备下了。”
林诗懿被热水烫着似的一把推开怀里的齐钺,站直身子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正声道:“进来。”
老管家身后跟着一排下人,他们在房中支上木桶,很快便灌满了热水。
“夫人。”老管家躬身道:“老奴侍候侍候侯爷沐浴罢?”
林诗懿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被齐钺一把拽住,“都下去,我自己来。”
林诗懿压着火气待下人都退下去,扭头盯着齐钺,“你又要撒什么疯?”
不好倒还好,这一看,刚才狠戾尖锐的人完全不见了,齐钺懒洋洋地从圈椅中起身,那两步路走得还是歪歪倒倒。
林诗懿本能的伸手去扶,这人便顺势靠在了她的肩上。
齐钺生得高大,躬身勾腰靠在林诗懿肩上的样子不太协调。
林诗懿刚要伸手把人推开,却听见——
“就靠一会。”
齐钺的声音好像也雾蒙蒙的。
“梅香姐姐,你别走好不好?你答应带齐钺回家的,你走了,齐钺便没有家了。”
“从九岁那年,就没有了。”
林诗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齐钺那两句醉话说软了心坎,居然鬼使神差地答应留在房中陪他沐浴。
这也就罢了,齐钺硬说怕她偷跑,隔在屏风的那一头沐浴,还要伸出一只手来拽着林诗懿的袖摆。
林诗懿在屏风的另一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房中氤氲着水汽,林诗懿觉得有点热,脸上烫烫的。
“你——”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好了吗……”
齐钺松开了手,屏风那头传出一声“哗啦”的水声,接着便半晌都没有动静。
除了那杯合卺交杯,林诗懿两世都不曾饮酒,但她听说过热水会发散酒气,她接诊过晕倒在温泉里的醉鬼。
刚才齐钺的样子也不知几分醒着几分醉了,晕倒一事可大可小,可若是倒在水里闭了气,时间长了便是神仙也难救。
林诗懿仔细听着,屏风那头当真是没有半点动静,她心中一凛,抬脚越过了屏风。
齐钺披着单薄的里衣,披散的乌发还在滴水,水珠浸透了洁白的布料,隐隐透出底下坚实完美的筋肉线条。
“你……”他惊讶地抬头看着林诗懿,正绑着里衣衣带的手顿了顿,“怎么了吗?”
林诗懿也惊讶地看着齐钺,对方的里衣还没穿好,豁开了一大片胸口的皮肤,重叠横亘着几条丑陋的刀疤。
她不是没有见过齐钺的伤,却没有想过这么多,甚至在胸口这样致命的地方。
喉间微梗,她不忍地偏过头去,“你没事,为什么不应声?”
“我以为你在催我,就赶紧起来更衣了……”齐钺小心翼翼地上前,“懿儿,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林诗懿连忙后退两步,撞在了身后的屏风上。
齐钺上前两步扶住屏风,顺带将林诗懿圈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他勾头看着在烛火里逞强嘴硬的林诗懿,觉得对方脸红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与林诗懿之间曾经所爱隔山海,他绝望地想过,只要林诗懿不走,他远远地看着也是好的。
可人终究是贪婪的,尤其是对着羞赧的爱人。
既然他们慢慢地靠近到今天这样的位子,他还是发疯的想要破除他们之间所有的距离。
这是他之前从不敢想的。
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酒壮怂人胆。
他终于低头,吻上林诗懿的薄唇。
林诗懿身后是被齐钺紧紧拽着的屏风,她退无可退。
或许,也不想再退了。
两世了,她只为这一个男人倾心,即使所爱远隔山海,他们也最终走过了山,跨过了海。
就算如今要携手走在悬崖边,她也从不曾胆怯。
她爱过,也恨过,敢爱敢恨,无惧世俗流言。
既是如此,那又何妨再爱一场。
林诗懿终于抬头,那截白皙的颈子在这个动作里被拉长,弧线优美。
她回应着齐钺的拥吻。
齐钺托着林诗懿的后颈,缓缓将人放落榻间。
因为格外珍惜,所以小心翼翼。
“懿儿……”他深情又贪婪地望着林诗懿,整理着自己最后理智,“我……”
“齐钺。”林诗懿的脸红到了脖颈,但她骄傲的望着齐钺,这个优秀的男人是她的夫君,“行不行?”
于是烛火摇曳,床帏缓落。
爱意似火,终于焚尽了理智的荒原。
阴雨绵绵,这一个夜晚有人芙蓉帐暖,也有人寝寒难眠。
大理寺狱的天牢里,刀疤眼背靠着牢门的栅栏。
“我今天可是一个字也没说啊!”尤敬之跪在栅栏的另一边,他拽着刀疤眼的裤脚,“大人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有点关键来着,阿鱼来晚啦~抱歉!
明天阿鱼去拔牙,希望晚上可以活着回来给你们更新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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