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山河无恙岁月安

    文帝五十年, 隗文帝亲下罪己诏, 还齐重北以青白,于裴城建万人冢, 于皇陵设排位, 令李家子孙后继帝位者, 必年年香火供奉, 以告慰北境无辜亡魂。

    隗文帝退位, 不称太上皇, 不足一月便离世,没能熬过文帝五十年的冬天。

    次年一月,太子李瑊登基,改年号为祭北,史称祭北元年。

    新帝登基除了大赦天下之外的第二道圣旨,便是准了林怀济告老还乡。

    *****

    新帝高坐殿前, 堂上只留两人。

    “你也要辞官?”李瑊面露难色,“相国大人年事已高,卧床不便, 朕实在是不忍再以国事扰之晚年,可定北候可是正值盛年,现在隗明看似繁荣, 实则内里空虚, 北境十二城更是百废待兴。朕新帝继位便顿失左膀,怎可再失右臂?”

    “圣上抬举了。”齐钺抱了抱拳,“齐钺是个粗人, 带兵打仗还可以,朝堂政事却是一窍不通,已经不能再为圣上做些什么了。”

    “况且——”齐钺眼神飘向一旁的垂首默立的人,“圣上已得贤臣,定可助圣上再现隗明昔日盛景。”

    “康柏?”李瑊的眼神看向一旁的康柏,“此次北境毒米案得以告破,卿实在是功不可没,可要向朕求些什么?”

    康柏一届文人,多年寒窗,此前一直心心念念的便是要入翰林院,作大学问;可真的当李瑊问到他的时候,他却突然弄不清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了。

    “圣上……”他的样子看上去拘谨又局促,“臣……”

    “既然你没有想好,朕帮你挑了个去处。”李瑊浅笑,“户部尚书一职悬空至今,不知道卿可愿屈就?”

    若是放在以前,康柏是一万个不愿意。

    读书人,尤其是像康柏这样清高的,都瞧不上那些个铜臭气。

    可这大半年来经历了这许多事,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手握整个隗明王朝的钱袋子,意味着什么。

    他突然想起年少时在北境拜在自己启蒙恩师门下后,老师教他们读的第一首诗——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个位子不好做,也有太多的诱惑,他突然真的不放心交给任何一个旁人。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他要做好这个位子,比起北境浴血的将士,比起翰林院鸿才的大儒,他也不矮半分。

    挺了挺腰杆,康柏坚定道:“臣愿领户部尚书一职,不敢不殚精竭虑,以报皇恩!”

    齐钺在一旁笑了笑,“恭喜圣上,又得一贤臣。”

    “可是这还不够啊,定北候,朕还是不能放你走。”李瑊抱歉地笑笑。

    “此次的事出在神策营,现在神策营空有一副皮囊,内里烂成了什么样子,你我心知肚明。薛宏朗告罪的折子也递了上来,神策营统领大将军一职悬空;你再帮帮朕,留下来,好好整肃整肃朕的神策营。”

    “这个位子——”齐钺也跟着勾了勾嘴角,“臣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你真的,一定要走吗?”李瑊倾身向前,“若是北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日卷土重来,你也有人选向朕举荐吗?”

    “若是四境有任何蛮夷胆敢踏入我隗明河山,齐钺即便两鬓斑白,也愿意随时再为圣上和万民披坚执锐!”

    “若是山河安宁,齐钺只愿与心爱之人相伴山水,一世渔樵耕读,便于愿足矣。”

    齐钺最后一次向李瑊行了一个庄重的武将大礼。

    “愿圣上为一世明君,开万世太平。”

    荆望和卫达跟着齐钺进了宫,看着齐钺推开殿前的大门走出来,都围了上来。

    “诶诶——”荆望出了军营就是个没正型的,他手拐子顶了顶一道跟着走出来的康柏,“圣上赏你什么好东西了?是黄金万两还是美女成群?你现在有银子了,是不是该请我这个做大哥的去大吃大喝一顿?”

    “酒色无益,只会消磨人的意志。”还走在出宫的甬道上,康柏自然是守规矩的,他往旁边让了让,不想跟着荆望胡闹,“圣上封我户部尚书,康柏食朝廷俸禄,每一分银两都是有数的,家中尚有寡母幼弟,怎可肆意挥霍。”

    “嘁——没劲!”

    荆望也搞不懂户部尚书是个什么东西,他只依稀记得以前打仗的时候,他们去户部要钱,从来没见过好脸色,他跟户部不对付,也懒得打理康柏,嘟囔着凑到了齐钺的身边去。

    “侯爷,侯爷。”他手拐子又顶了顶齐钺,“那圣上可赐你什么好东西了?”

    “那可就真是好东西了——”齐钺故作神秘地卖了好一会关子,直到荆望急得跳脚才接着道:“圣上赐了我,自由之身!”

    荆望摸不着头脑,又缠着齐钺朝自己解释了半天才搞明白,齐钺辞官,决意离开隗都。

    “什么?”

    眼瞅着走到宫门口了,荆望看见了牵着枣雪的小斯,正在往马鞍上挂上齐钺的包袱。

    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布包。

    “侯爷!你真的要走啊?”他又看看一旁的康柏,“合着我们一群人废了老半天的劲儿,没一个捞着好处的?”

    “也不是。”齐钺看着一直跟在一旁没有说话,却红了眼眶的卫达,“我给你和卫达都谋了好去处。”

    “你从我爹在的时候就跟着他老人家,这十几年来在北境风里来雨里去,连个媳妇都没顾上娶。”他拍了拍卫达的肩膀,“现在天下终于太平了,可若是不教你带兵,想来你也不想做别的。”

    “神策营是拱卫隗都的精兵,责任重大,现在却是一盘散沙;你从前跟着我爹后来跟着我,没少做募兵招新和训练那群新兵蛋子的活儿;要说这方面,我也是不如你的。”

    “我想了许久,神策营统领大将军这个位子,你再合适不过了。能安安定定留在隗都,你也好张罗着娶一房好妻室,过过正常人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

    齐钺什么都替自己张罗好了,卫达千恩万谢,无以言表,只能郑重地朝齐钺行了个北境军的军礼。

    “只此一次了,下不为例。”齐钺扶起卫达,“我现在不是将军了,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虚爵侯爷,教旁人看了去,免不得又参我一本,说我放肆僭越。”

    卫达横不善言辞,也不好意思掉泪,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就被荆望挤开了。

    “我什么都不要!侯爷!”荆望不管那些,就差站在宫门口抱着齐钺的大腿嚎啕大哭了,“我要跟着你!”

    “荆望。”

    齐钺眼神看了看左右,康柏和卫达都是识相的,立刻心领神会地让开了位子。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大哥的死,可不管他以前对你有什么恩,这些年你在侯府,在北境大营,对我、对齐家、对整个北境,该报的恩都报完了,仁至义尽。”

    “你记着,我大哥的死,我们谁都没有怪过你,你也要放过你自己。”

    “这么多年了,你不是围着我大哥转,就是围着我转,围着整个北境大营转,你可想过你自己?你有没有想做的事而?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侯爷……”荆望抽泣着,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这是……终于,要丢下、丢下我了吗……”

    “我没有。”齐钺揽过荆望的肩膀,“你是我的兄弟,一辈子都是,你要愿意跟着,我这辈子去哪而都带着你;但我不能这么自私,你为我活了十几年了,也该为你自己活着了。”

    荆望受齐锏重恩,后来又一直自责于齐锏的死,此后他就一直把齐锏的遗愿当成自己唯一的愿望,就这么活着。

    齐锏最担心的就是齐钺,想看齐钺娶妻生子,可是现在齐钺什么都有了,他也不能真的钻进齐钺的房间瞧着齐钺怎么给齐家后继香火。

    他好像突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齐钺的话。

    他有什么想做的事,他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没有想过,什么叫为自己而活。

    “我给你求了五府中郎将的位子,皇帝身边贴身近卫的首领,总算不埋没你这一身功夫。”齐钺拍着荆望的肩膀,“但我知道你不一定喜欢被困在皇宫里,你这性子,若是在御前行走也未必是好事。”

    他说着又看了看一旁静静站立的康柏。

    “他也是你兄弟,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不好做,他又是个执拗的死心眼子,以后在朝中还说不定会得罪多少人,有多少人想抓他的小辫子;你若是嫌在御前拘束,也可以去给康柏做个府兵亲卫什么的,他会是一个很好的户部尚书,跟着他,你也算是于国于民有功了。”

    “可我……”荆望嚅嗫。

    “现在还没想好也无所谓。”齐钺松开荆望,“你现在侯府里住着慢慢想,就当是帮我看家了;省得我日后回隗都,家里都不知道该成了什么样了!”

    “你还回来吗?”荆望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回!”齐钺笑着,答得利落爽快,“我的兄弟在这儿呢,我肯定回来看你们。”

    “那……”荆望有点担忧地看向康柏,想起了之前没有好下场的尤敬之,“你说新皇帝,会是个好皇帝吗?”

    李瑊的母妃是裴城人,他的外祖曾是裴正庸的手下,当初李瑊母妃来隗都探亲,逃过了裴城沦陷的一劫。

    齐钺猜想,李瑊不受隗文帝宠爱,也不受旁人待见,一定是由母亲带着长大,听过不少北境的事情,所以对北境有很深的感情。

    但他这次的仗义出手,真的只是正义感吗?

    齐钺也答不上来。

    一切发生的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众人都不看好的太子在这样快的时间里就登上了帝位。

    但齐钺不愿再揣测更多,帝王之术,本也不是靠着一腔热忱。

    至少李瑊继位以来,各项政令都在与民生息;至少目前看来,都是好的。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至少现在看来,李瑊是这样的。

    可曾经,隗文帝又何尝没有励精图治过?

    终究是权力的高位让人迷失。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齐钺要把更多的忠臣良将留在李瑊身边,时刻勉励劝谏。

    他走时对李瑊的一番话是真心的,他是真心的希望李瑊可以为一世明君,开万世太平。

    至于他自己——

    背负了两世的责任和枷锁,他真的很累了。

    他说要荆望为自己活一次,他又何尝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活了两世,他也想自私一回,为自己活一次。

    “侯爷!”府上的小斯急匆匆地奔过来,“夫人!夫人车驾出城去了!”

    齐钺还记得,此前林诗懿说过,一直想着等林怀济辞官,就要带着她母亲的骨灰回江南老家的林氏祖坟安葬。

    “走的哪条驿道?”齐钺吹响口哨,唤来在道旁的枣雪,“是往江南方向吗?”

    “是!”小斯忙不迭地答道。

    齐钺没有再犹豫,翻身上马,转头对余下的众人潇洒地留下一句话,“我走啦——”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若说他完全放下了当年齐重北的事情,可能也不见得,但他实在没有办法因为这样就放下林诗懿。

    且不说两世林诗懿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但说这件事本身,或许没有谁有义务,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挺身而出,道德的约束向来应该约束自己,而非是旁人。

    林怀济有错,却不是罪不可赦。

    林诗懿可以原谅自己,他齐钺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毕竟他们深深相爱着。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从前都是林诗懿等着他、陪着他,与他同历风雨,共担责任;现在,他想去陪着林诗懿,去一切林诗懿想去的地方,做一切林诗懿想做的事情。

    枣雪健步如飞,带着齐钺奔向林诗懿,一骑绝尘。

    我奔向你,无论前路,不惮距离。

    荆望还在抽泣着,望着齐钺远行的背影,突然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旁。

    康柏没有说话,只是掏出了一方帕子递上。

    “你说——”荆望用力吸了两下鼻子,“侯爷和夫人,会好好儿的吗?”

    “会的,一定。”康柏也看着齐钺远去的背影,眼神坚定。

    “侯爷此前的人生都活在算计和阴谋里,可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他是隗明真正的英雄;而郡主是英雄战乱中最后的铠甲,也是他残酷半生里唯一的温情,是郡主支撑着英雄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点亮了他心里那一隅最后的光芒。”

    “他们,都是隗明的恩人。”

    “上天有眼,他们一定会很好的;因为侯爷卸下责任枷锁后,郡主就是他的一切。”

    *****

    马车出城上了驿道,林诗懿照料好林怀济歇下后也靠着车厢假寐。

    可是出城刚不久,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

    齐钺跨着枣雪一路驰来,在马车前勒停枣雪,枣雪一声嘶鸣,凛凛威势立刻就吓得驾车的寻常马匹不敢动弹。

    林诗懿一行轻车简从,除了付妈妈,也就只有赶车的车夫了。

    付妈妈发现不对,立马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却一眼看见了单人匹马的齐钺,立刻没了声音。

    林诗懿呆了片刻,不见外面有动静,也不见付妈妈回车上继续赶路,狐疑地掀开了车帘。

    “你……”她一眼便看见齐钺。

    春日晌午的太阳甚是刺目,她都疑心自己花了眼。

    “怎么?我刚辞了官准备正大光明吃娘子一碗软饭,娘子就招呼也不打地跑了?”齐钺躬身,一把拽上林诗懿的腕子,凑上去撒娇道:“林大夫行行好,我刚丢了官位,已经没处容身了,别丢下齐钺好不好?”

    “我……”林诗懿望着齐钺,眼尾绯红,所有的话都融进了眼泪里。

    齐钺手上加力,眼瞅着就要把林诗懿拽到枣雪的背上,拽进自己的怀里。

    “不行!”林诗懿突然大叫,一把甩开了齐钺的手。

    “懿儿……”齐钺有些痛心地蹙眉,翻身跳下马背,拽着林诗懿的手握在胸前,他抬头望着林诗懿,“那天……我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林诗懿垂眸,偏过头去不看齐钺,她觉得自己脸上很烫,不知是不是因为着天光太过耀眼。

    “懿儿……”

    林诗懿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对,她回过头去,看见齐钺已经单膝跪地。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一刻也没有过。以前都是我的错,连你嫁我也是我逼迫的,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再求你一次,你重新嫁给我,好吗?”

    “不行。”

    林诗懿盯着齐钺惊恐的眼睛,突然掩唇莞尔,心中暗骂一句“傻子”。

    齐钺一时之间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听见林思懿拒绝了自己,可林诗懿分明笑得娇羞又温柔。

    “我都已经嫁了你两次了,还嫌不够吗?”林诗懿拉了拉齐钺,让对方起身,“我没有怪过你……只是、只是……不能、不能和你骑马罢了。”

    “为什么?”齐钺更不明白了。

    “傻子!”

    林诗懿娇嗔,终于把心里的话骂出来了,脸上却已经红到了耳根;她低头避开齐钺热烈的眼神,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你要做爹了。”

    愿山河无恙,愿岁月长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终于完结啦!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当天在这一章留评,阿鱼会送出一点小小心意!

    后面的番外内容阿鱼会提前预告,也会在题目和摘要里概括内容,小可爱可以挑选食用。第一篇番外会是男女主远走江湖后的甜蜜日常,宝宝也会出镜~

    下一本为了避免断更的情况发生,阿鱼会在大量存稿之后开文,喜欢的小伙伴可以点一个预收~你们的预收会加快阿鱼存稿的速度噢!(作话下拉奉上文案)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出自《神童诗》【作者】汪洙·宋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出自《道德经》【作者】老子·春秋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出自《饮冰室合集》【作者】梁启超

    接档预收文《我就是馋那个和尚》

    1V1,HE,文案:

    沅州城内谁人不知,四海镖局的大小姐——林歌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

    她看着是个甜美可人的丫头,却有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性子,一身男装与父亲走镖时,附近的山匪都要退避三舍。

    林父整天看着皮实欢脱的女儿傻乐,倒是教林母愁白了头。

    眼瞅着女儿及笄之年已过,这婆家的事情要去何处说?

    小和尚悟尘被住持师父从溪边的竹篮里捡回山上的时候尚未满月,直到弱冠之年。因为师父一句“未曾出世,如何渡世”,悟尘第一次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庙。

    两人头回遇见便闹了个大乌龙,悟尘被林歌背后一脚,直接踢了个大马趴。

    待悟尘拍拍尘土站起来,双手合十唤了一声“女施主”,林歌觉得这个世界从此安静了……

    这和尚长得也太好看了!

    悟尘被林歌带回了家,林母瞧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女儿心内大喜:“求大师在府上多留些时日罢,教教我这女儿读书认字也是好的。”

    于是林父这一单走镖独自上路,却不曾想箱子里装的是改变所有人一生的货物。

    从林歌每日追在悟尘身后欢快地喊着:“和尚你看看我好不好?”

    悟尘总是合掌默念:“阿弥陀佛。”

    到悟尘把林歌紧紧地拥入怀中,哽咽道:“歌儿,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好不好?”

    林歌唇角溢出一丝鲜血,然后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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