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等的负心郎

    齐钺一声“懿宁郡主”好似为林诗懿披上了件体面又疏远的外衣,她倏然从刚才的慌乱中抽身,不怒反笑,颔首福身,正色道:“见过定北侯。”

    林诗懿垂首教人看不见表情,语气动作里却满是礼貌、克制、冷清、疏远。

    齐钺便这样直直地盯着她瞧,半晌才仰头一声长笑。

    男人的喉结迎着月光轻微的翻滚,“你当真与我生分至此?”

    林诗懿站直身体拢了拢耳边垂下的一缕鬓发,平静道:“本也从未相熟过。”

    “随便一个不相熟的男人你便会答应嫁给他?”齐钺上前两步,高大的身影即刻将林诗懿的世界罩了个严实,他目似尖刀,几乎要把林诗懿整个洞穿,“所以你现下答应嫁给秦韫谦就和当年答应嫁给我一样的随便?”

    他记得的。他都记得的。

    垂髫总角的誓言,齐钺是记得的。

    林诗懿拢了拢披着的斗篷,直觉得彻骨的寒凉。

    原来齐钺没有忘,只不过是天下间一等一负心薄情的郎。

    如此便不难解释齐钺两世的两副嘴脸,今生他要娶的事相府滔天的权势,前世他要休的是失了依仗的糟糠。

    林诗懿拢着斗篷,揣着暖炉,却感觉寒气钻进她的每一节骨缝。

    齐钺看着面前的林诗懿紧紧地将斗篷裹了又裹,双肩不住地觳觫而栗,竟手足无措地做了个揽臂将人拥近怀里的动作。

    林诗懿全然不顾体面礼仪,扬起巴掌打落齐钺伸出的手臂。

    “哐啷”一声,金丝暖炉坠地,新燃的炭火滚落雪地,烤化的积雪溶成一滩泥泞的黑水,黑水又渐渐熄灭了微燃的火星。

    “为什么?”齐钺的声线在寒风中好似被刚才的一个巴掌打得震颤,“就因为秦韫谦?”

    林诗懿缄口不言,只静静看着脚边被暖炉化开的一团乌糟的雪水一点点渗进她洁白的丝履。

    她觉得这一幕一如齐钺与她的纠葛一般教人恶心。

    “为什么,又是秦韫谦?”

    齐钺这话说得蹊跷,喉间几乎是带着不甘的嘶吼,但林诗懿已经听不见这些。

    “只要不是你,是谁都可以。”

    林诗懿的声音如上一世齐钺说“和离”时一般无二的阴冷狠决。

    “呵。”

    齐钺冷笑一声,往日里永远挺直的腰背终于塌了下去,好似整个人都散了劲儿,他抬眸扫了眼已经渐渐四下无人的寂寥寒街,突然俯身靠近林诗懿的耳边——

    “林诗懿,你当真不知道怕吗?”

    怕?

    林诗懿觉得面前的人可笑极了。

    她曾经最怕的就是齐钺不要她,但当齐钺真的搂着雪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连死都不再害怕了。

    “怕。”她冷冰冰的说,“我最怕的,便是要嫁给你。”

    “所以就算是掉脑袋你也要抗旨?”

    “是。”

    “好,好!”齐钺朗声一笑,内里竟是倾不尽的苦涩意味,“林诗懿,你不怕死,可不管你死几回,也终是要埋进齐家的祖坟里!”

    “爹爹。”林诗懿刚一入府便匆忙赶去了林怀济的书房,丝毫顾不得半点规矩,人才走到廊下便急急地唤出了声。

    “懿儿!懿儿你没事吧?”林怀济也是全然失了体面地冲出门来,搂着林诗懿上下打量,“付妈妈回来说你们归家路上遇上了劫匪,你……”

    “没事,女儿一切都好。”林诗懿转头瞧见正站在门边抹眼泪的付妈妈,走上前去安慰道:“付妈妈别哭了,我这不是都好好儿的。倒是你,没伤着把?”

    “欸!”付妈妈抬起袖子擦了把脸,“我一个老婆子能有什么事儿!小姐你没事就好。都怨我……都怨我……”

    “付妈妈……”林诗懿勉强弯了个笑,掏出怀中锦帕递到付妈妈跟前儿。

    “嗐!我哪用得着这个。”付妈妈推回林诗懿的手,“您和老爷聊着,我去沏茶。”

    “爹爹。”房门一闭,林诗懿随即目色一沉,上前问道:“抗旨拒婚的事,可是已经办妥了?”

    林怀济微微颔首,“你所料不错,圣上虽是龙颜震怒,却决口未谈如何惩处,你表哥弹劾的折子也拟好了,不日便会呈上去。”

    林诗懿闻言背过身去,喃喃道:“那便是了。”

    “什么?”林怀济打量着女儿自言自语的背影不解的问道。

    “无事。”林诗懿再回过身来的时候嘴角已经挂了笑,“爹爹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齐钺既是醉心相府权势,我们权且静待他如何拆招便是。”

    齐钺本就是一方将帅,在果敢决绝这一点上从不教人失望——无论是上一世的狠绝休妻,还是这一世的见招猜招。

    秦韫谦的折子按着计划上了,等来的却是另一道圣旨——

    林诗懿身体欠佳,北疆亦离不得主帅,大婚事宜一切从简,择吉日尽早完婚。

    传旨的太监在相府前厅拖着长长的尾音念了两遍“钦此”,林诗懿却仍旧跪在堂前,好似魂魄都被人抽了去。

    最后还是林怀济接过了圣旨,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塞进了太监的袖袋里才把人往府外送。

    林诗懿还是呆呆地一个人在堂前跪着,左右的下人,即便是付妈妈这样的老人儿都不敢上前半步。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斑驳了她满身,本就白皙的皮肤在一缕缕的细光里几乎透亮,宛若一尊雕工精美的玉像,直到林怀济重新返回前厅,也未曾移动半分。

    “女儿……”林怀济从地上扶起呆若木鸡的林诗懿,“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父亲。”林诗懿虽勉强地站了起来,整个人却依旧呆滞僵硬,“我要去见他。”

    “见谁?”林怀济刚问出口,旋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哪有成亲之前便见面的道理!”

    “谁说我要同他成亲。”

    “前些天可是你家侯爷三催四请的求我家大夫过府瞧病,怎么这轿子都到了门口了这人还死活请不出来了?”

    付妈妈的嗓门一如既往的大,听得门口的荆望皱着眉头直揉耳朵,“那我这不是也已经第四遍请你家大夫入府看茶了吗?”

    “怎么着?”付妈妈伸手叉腰,扬了扬下巴,“你家侯爷这是病得连走到院门口的力气都没了?你这么能扛人,倒是去把人扛出来啊!”

    荆望十五岁参军,没读过什么书,当初靠着一股子不怕死的狠劲儿一路做上齐钺大哥,齐锏的副将,在齐锏身亡的一役之后曾背着齐锏的尸体在万里冰封的北疆行了几百里地,保下了齐家长子的全尸返乡安葬。

    而后他一直自责不能保全齐锏性命,自请卸甲,做了齐钺的亲随。

    这样一个行伍出身、直心肠的汉子,年过而立,尚未娶妻,最怕的便是遇上女人。与付妈妈折腾了这几个时辰,他当真是一句托词也找不出来了,索性两腿一蹬蹲在地上,在雪堆里扒拉出一截子草根叼上。

    “诶……我说你……”

    林诗懿听着轿外的响动,轻轻敲了敲轿厢,付妈妈赶紧探头进去敛着嗓门问:“小姐,怎么了。”

    “我们走吧。”

    齐钺既能追到医馆堵她,便是早已知悉她的身份,如此若不见,便不见罢。

    付妈妈也受够了一脸兵痞相的荆望,狠狠剜了对方一眼,挑着嗓门喊:“起轿——”

    这一嗓子可把荆望吓得不轻,他读的书不多,在军中学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头交代的任务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完成。

    而日日跟在齐钺身边贴身护卫的他被留在齐府看家,唯一的任务便是神医若来了,无论如何要谨守礼数,但务必把人留下。

    “你们不能走!”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把刚才的草根吐在地上,两步蹿上前去将轿子拦下。

    “呸谁呢这是?”付妈妈没好气的白了荆望一眼,“这便是你们将军府的规矩?”

    “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嘛!”荆望嘴上服软,脚下却是不让半分,“甭管咋说,你们今天就是不能走!”

    “哼!”付妈妈也是不让,“我还就不信了,这青天白日的,你还敢当街再掳一回人不成?我就不信这隗明王朝还没有了王法!”

    “求求你们再等会罢!侯爷……侯爷他……”荆望根本就不会撒谎,这会急得直跺脚,实话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侯爷他根本不在府上!”

    定北侯得胜而归,巴结的人排到咏柳巷外,这是隗都孩童儿歌里都有的唱词儿;而近来上门的人渐渐少了,因为定北侯闭门谢客,从不见人。

    除非圣上召见,否则便好像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你家侯爷去哪了?”

    轿子里传出个悦耳清冷的女声,荆望呆了片刻,没想到魏都城里出了名的神医竟是个女人。

    横竖也是瞒不住了,他拍拍屁股上刚才蹲下蹭上的雪,索性把实话交代了个底儿掉,“我家侯爷发着高热面圣去了,你就不能再等会吗!”

    林诗懿听出荆望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总是不太对,于是打手将轿帘儿掀开一道细缝,这一瞧,便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正横着袖子抹泪。

    “我家侯爷的身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神医你就等等罢!他今儿不让我跟着他,我就怕他跟当年的二公子一样横着被抬回来啊……那我以后可怎么有脸去见大公子和老侯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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