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丈大人,这如何使得啊?那可是表妹的终生大事!”
书房之内,秦韫谦难得的失了体面规矩,宽袖之下拳已攥紧。
“我若但凡还有一点办法,又怎会连夜邀你过府相商。”座椅之上的林怀济叹息连连,“懿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决定的事,我……”
林诗懿可笑自己重活一世,却还是逃不开终是要嫁齐钺的命运。
若只是比揣度圣心,权衡利弊,她无惧再与齐钺过招几个回合;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世的齐钺疯癫至此,竟是连玄武符也可作为与她博弈的筹码。
若仅是如此她仍可见招拆招、静待时机,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只是……
上一世林怀济病故,只可叹一声天命不佑,她此生忙碌至今,本就是要替父亲改了那命数。但既然此劫难并非天意,那便是人祸。
虽然命数有变,今生此劫由齐钺先应,但焉知几年后林怀济会否重蹈当年覆辙。
一来解毒之法她尚无眉目,二来幕后黑手无从查起,如此便只剩下嫁入齐府这一条路。
“女儿在哪里不是一辈子,相门嫡女自是锦衣荣华,但定北将军府的主母,日子想必也不会太差。左不过熬到开春,齐钺返回北境,我便重开医馆,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便是。齐家门丁寥落,我嫁进去不事公婆,也无妯娌之争,倒也落得个清净。焉知不是一个好归宿。”
这便是林诗懿与林怀济说的最后一句。
“表妹当真这样说?”秦韫谦问道。
林怀济只是点头。
“可那齐钺的身子……”
秦韫谦说着说着声音渐微,凝眸垂首,似是若有所思。
“所以我才连夜唤你前来相商,看看可有什么打听的门路?”林怀济轻拍秦韫谦双肩,“韫谦啊,你时常出隗都行走,可能在他处觅得良医偏方?”
门窗紧闭的相国府书房内连灯都灭去了两盏,秦韫谦躬身垂首,林怀济瞧不见他脸上似怒亦似笑的表情,只听见他恭顺答“是。”
既是早晚要嫁,林诗懿索性赶早,幕后黑手的事可以待齐钺走后慢慢探查,但留给她研究齐钺身上奇毒的日子确是不多了。
比不得上一世的万人空巷、十里红妆,这一世赶在年下攒出来的婚礼仅仅算是凑够了侯爷迎娶郡主的仪制。
齐钺身下高头骊驹仍是他打战场上骑回来的那一匹,战马披上鲜红的甲胄凛凛威风地驮着他一身红衣。
林诗懿的嫁衣仍是前世的那一身,他娘死前亲手为她缝制的那一件。
人言“春宵一刻值千金”,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侯爷和郡主的罗帐里面闹洞房,齐钺却关起门来将自己饮了个烂醉,若不是荆望在一旁跟着,只怕是要醉倒在隗都年下的那片风雪里。
“侯爷!”荆望把齐钺从地上拽起来,气得直哆嗦,“你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齐钺好似根本听不见旁人的话,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倒在荆望背上,嘴里自顾自的叨叨着:“他们都想我死……他们都想我……”
“呸呸呸!大喜的日子你说什么呢?”荆望赶紧伸手去捂齐钺的嘴,“老侯爷或是大公子若还在,非得踹你两脚不可!”
“爹?”齐钺一把拽开荆望的手,“爹和哥哥都没了,娘也没了……”
荆望转头瞧见齐钺双膝一弯,堂堂北境统帅,隗明王朝炙手可热的定北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男人竟跪坐在雪地上,哭得一如当年失了父母兄长的黄口小儿。
“梅香姐姐!齐钺没有家了!”
那年齐钺九岁,尚不能明死生的含义,如往常一般早起与荆望一同练习骑射刀剑,课毕一同到母亲房中请安,却看见母亲已然自缢房梁,桌上摊着的那纸前线战败、主帅身亡的战报。
而那时的他连战报上的字都尚且认不全。
当年的荆望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根本不知要如何跟一个亲眼目睹娘亲自缢于前的孩子解释何为阴阳永隔。
在齐钺母亲尸骨出殡入山的那一天,面对齐钺“母亲去哪儿了?”的问题,他只能安慰道:“夫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寻侯爷了。”
那一晚齐钺便失踪了,整个定北侯府来不及收拾哀痛,便要漫山遍野的寻找幼主。
后来齐钺被人送回府中时,便如今日一般哭着说:“我只是想同娘亲一道去寻爹爹回家。”
荆望听不懂齐钺在哭喊什么,但那一句“没有家了”,委实让他心疼不已。
他因战乱失了父母,此生一直无妻无子,定北侯府便是他的家,齐钺有一半算是他带大的孩子。
“侯爷。”他勉强地从地上架起已经瘫软成泥的齐钺,“有家,咱们有家。你成亲了,侯府有了少夫人,以后还会有少主,以后……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不会了,不会有了。”齐钺撑着荆望的胳膊勉强站直身体,喃喃道:“她不记得我了……她……”
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齐钺起身已经回头往宴厅走,急得荆望跟在后面一路嚷嚷:“侯爷这是哪儿去啊?新嫁娘还等着您挑喜帕呢!这算什么事……”
“再陪我喝点。”齐钺回身盯着荆望,“喝得少了,我不敢去。”
房中的林诗懿坐在床沿边,被一顶盖头捂得上不来气。
嫁了两次的人,再寻不回之前那种娇羞和兴奋,只觉得气儿不打一处来。
前一世的齐钺换了一身戎装,即将点兵出征也没教她等这样久。
她刚憋闷地打算自己扯下盖头,却听见门扉一声“吱呀”轻响。
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听着脚步声一点点朝她靠近,与前世的沉稳坚毅不同,今日的脚步声虚浮晃荡。
是因为那毒吗?
林诗懿想着,喜帕已经被来人挑开。
鲜红的喜帕缓缓坠地,堆成小小的一团。
林诗懿的眼神随着喜帕一点点往上,终于瞧清了一身鲜红色新郎喜服的齐钺。
虽是嫁了两次,但齐钺这身装扮她还是头回瞧见。
真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齐钺斜斜地倚着床框,那一身属于战场主帅的利落英挺散了个干净,双目赤红,仿佛要渗出血来,死死的盯着林诗懿。
林诗懿也平静的望向齐钺,脸还是那张教她前世魂牵梦萦的脸,即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掩不住的英隽。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未等林诗懿有所反应,齐钺已经随手把手中秤杆扔向一边,单膝跪上床沿,缓缓朝林诗懿靠近。
齐钺一点点俯身向下,林诗懿退无可退只能一点点后仰,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惊恐之中的林诗懿感觉到一只滚烫的大手拖着自己的后颈,将她缓缓放落床榻之上。
这样温柔缱绻的齐钺,是她两辈子都没见过的。
心跳的速度远比前世更快,她想起齐钺在那个大雪初霁的寂寥寒街问过她的话——
“林诗懿,你当真不知道怕吗?”
她整个人被齐钺紧紧的圈在身下,看着齐钺正一点点向自己靠近,甚至渐渐能感觉到齐钺滚烫的鼻息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向自己袭来。
这一刻,她真的害怕了。
齐钺的一双薄唇已然近在咫尺,林诗懿终于撇过头去,紧紧的阖上双眸。
“因为是我所以不行吗?”齐钺的声音也是近在咫尺,带着林诗懿从未见过的柔情,也带着深深的怨念,“为什么秦韫谦可以?”
林诗懿回过头,不可置信的盯着齐钺。
她听不懂对方话里的含义,不过这话不需要明白,也是对任何一个女人的奇耻大辱。
于是她抬手便回敬了齐钺一个响亮的耳光。
扇散了着满室不合时宜的旖旎。
却没有扇醒齐钺。
“是你先招惹我的,你为什么要救我。”
齐钺的眼神几乎完全涣散,却一直死死地盯着林诗懿。猩红的瞳仁一片湿润,不知将要夺眶而出的是血还是泪。
“为什么救了我,又不要我。”
林诗懿越发觉得自己听不懂齐钺的话。
前一世,是齐钺救了迷路的她,也是齐钺先开口许诺娶她,让她的一辈子泥足深陷。
而这一世,她已经尽量避开与齐钺的一切纠葛。
若要说救他,便只能是上一世的雪信。
回忆汹涌而来,那是前一世的不甘于悔恨,也是这一世的无奈与耻辱,林诗懿的眼泪终于簌簌滑落眼眶。
齐钺低头,轻轻吻过林诗懿眼角的泪痕,便就着这个姿势伏在林诗懿肩头,嘴里喃喃地唤了几声“梅香姐姐。”
林诗懿还沉浸在两世的回忆里,大约也没听清齐钺在嘀咕些什么,只是身上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推了齐钺两把才发现身前的人已经完全没了反应。
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齐钺从自己身上推开,林诗懿抽身坐起,搭了搭齐钺的脉,一时间哭笑不得。
名震四方的北境主帅竟然在自己洞房花烛小登科之夜喝得烂醉不醒。
齐钺啊齐钺,你这样不想娶我,又何苦折腾。
林诗懿起身离开,才细细回想起刚才齐钺在自己耳边喃喃的名字。
上一世是雪信,这一世竟然换了一个戏本话文里的丫头,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要两世嫁给这样一个浪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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