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重重合上,林诗懿才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爹爹。”
林怀济负手而立,并不回身,直直地盯着墙上一幅温婉端庄的女子画像,画像装裱精美,纸张却业已泛黄。
他叹息道:“你当真要去北境?”
林诗懿垂眸,只答了四个字:“出嫁从夫。”
“都道你与你娘亲长得像,其实像的,又何止是样貌。”
林怀济还是深情地望着画像,早已不再意气风发的脸上,那点柔情都陷在了皱纹的沟壑里。
“当年你外祖家也算是我们镇上的富户,你娘却忤逆父母之命,硬是嫁了我这个穷秀才。那时也是没少气得你外祖父吹胡子瞪眼。”
林怀济又顿了顿,才接着道:“你这般倔脾性,怨不得旁人,想来也是随了你母亲。”
林诗懿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浅了,若不是墙上的画像,她几乎要记不起娘亲的模样。
只记得映像里的母亲,明明是个温柔似水的女人。
林怀济回身,拍了拍林诗懿的肩膀,“在爹爹面前,有的事,大可不必端着。”
“爹爹……”林诗懿抬眸,对上林怀济眼底复杂到难以取读的情绪,在轻唤一声以后,终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林怀济也不着急,等了半晌才问:“齐钺,他对你好吗?”
好吗?
林诗懿答不出。
也不想答。
林怀济等不到林诗懿答话,或许在问话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不会有答案;他只是轻揽过林诗懿,如小时候哄她入睡一般顺拍着她的后背——
“既然你坚持要与齐钺北上,爹爹知道你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也知道自己必是拦不住了。只是懿儿啊,你的家在这,他若是对你不好,你便回家来。多晚,爹爹都等着你。”
林诗懿步出相府时,等着她的却不是侯府仪制轿辇马车。
她带着几个抬行礼的小斯,按齐钺之前说的走进相府后门的小巷,便看到一队人马车驾皆作商贾货郎装扮。
“除夕血案后,皇上明明从神策营拨了一队亲卫看护将军府,还要一路将你送至北境。”林诗懿盯着已换作平民打扮的齐钺驻足不前,“你出门便只带这几个人?”
“神策营那些个花架子少爷能顶什么用,他们才个个是我从北境尸体堆里刨出来的精兵。”齐钺接过小斯手中的行礼一件件往马车上搬,突然凑到林诗懿耳边低语道:“圣上不过是要派几个人看着我才能心安。”
林诗懿偏头往一边躲开两步,巡视一圈问道:“荆望呢?我瞧着这里没有二十个。”
“剩下的乔装随行,与我们隔开一段距离策应。”齐钺收拾好行李拍了拍车驾示意林诗懿上车,“荆望不在。”
林诗懿瞧着眼前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漏夜出逃的朝廷要犯。
她狐疑着提起裙摆上前,正准备塌了马凳上车,却感觉到身后齐钺一只大手揽腰一抬,她整个人就被抱上了车。
她还来不及发火,齐钺便紧随其后探身一并坐进马车。
侯门将相、乌衣门第自然是饰车骈马,林诗懿还是第一次坐进这样小的车驾里。
这样局促的空间里还堆着行礼,她与齐钺对面而坐,齐钺一双长腿无论怎么收着也还是会碰到自己。
“此处已经没有外人了,你还要做戏给谁看?”林诗懿虽是已经避无可避,还是敛了裙摆把腿往一边让了让,“下去。”
齐钺好似听不见林诗懿的话,直接长腿一伸,后背一倒,索性在狭小的马车里摆出一个大字,生生把林诗懿卡在腿间。
他环抱小臂垫在脑后,脸色甚至颇有两分得意,朝马车外吩咐了句:“动身。”
车夫马鞭一扬,老旧的马车便吱吱呀呀地响。
“齐钺,你闹够没有!”
林诗懿愤愤一言竟得不到齐钺半点回应,对方狭眸微阖,竟是像已沉沉睡去。林诗懿待了半晌,干脆一脚踹上齐钺的小腿。
齐钺仍是不睁眼,被人踹得发笑,“夫人好身手,如此,上了北境前线,也可不教为夫操心了。”
林诗懿第一次有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花了好半晌才匀过气来说话,“文臣坐轿,武将骑马;这是隗都城里的规矩。你方才戏隐还没过足吗?”
“大家闺秀,书香门第,怎么还就真的动了气?”齐钺终于睁眼,幽幽道:“林诗懿,与我夫妻情深一场给你表哥看,就叫你这么难受?”
大家闺秀,书香门第形容林诗懿真真是没错,她现在只恨自己活了两世,净学了些没用的东西,早该蹲在街边和街上的大娘学一手泼妇骂街。
她环顾马车四周一圈,最后盯上齐钺,咬牙道:“你瞧着我这姿势能好受?”
齐钺略略起身,大臂一展,拍了拍自己肩头,“来,给你留了个舒服的位子。”
“你!”
林诗懿现在真想去寻个茅山道士回来给齐钺相相魂,只怕对方是不是被什么妖怪上了身。重活一世的明明是自己,怎么换了个人的倒像是齐钺。
见林诗懿脸上的表情保不齐就会在下一刻提了裙摆跳车,齐钺终于敛了敛德性,规规矩矩往一旁让了让。
“将军也得要睡觉。此去北境路途遥远,你总要容我歇两个时辰。就两个时辰,我就下去。”
“北境?”林诗懿越发听不懂了,“不是回侯府吗?”
“圣旨上的返程时间是在三天后,过完十五。”齐钺凝眸低声道:“我们先行悄悄出城。”
“你!”林诗懿大为震惊,“你连圣上都敢骗,那是欺君!”
“被发现了才叫欺君,我不可能。”齐钺却不以为意,“我留下了枣雪。”
枣雪是齐钺从北境骑回的坐骑,纯血的北境战马。
北境人体型更加高大壮硕,驯养的战马也是更为高大彪悍。当初齐钺手刃哈斯乌拉后,手下清点缴获到的物资时,在马棚了里看到了还没有被完全驯化的枣雪。
枣雪通体毛发暗红发亮,包覆着紧实健硕的肌肉线条,四蹄洁白,犹如踏雪。
齐钺一眼便看上了这匹好马,取名枣雪。
听哈斯乌拉被俘的手下说,枣雪是哈斯乌拉在北境草原的野马群里套回来的,脾气野,性子烈,哈斯乌拉将它带在身边两年也没能完全驯化,还时不时要把哈斯乌拉掀下马背。
但枣雪真的是一匹难得一见的良驹,北境人人爱马,哈斯乌拉也是一直舍不下。
然而就是这样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已经陪着齐钺征战沙场,也驮着齐钺迎娶了林诗懿。
在隗都城里,枣雪的凛凛威势,赫赫声名丝毫不输定北大将军。又或者说,齐钺胯/下必是枣雪,枣雪背上必是齐钺。
“送行大典上,照仪制,将军需身覆胄,面被甲。”齐钺接着道:“只要找个身形与我相似的亲卫,骑上枣雪便是齐钺。”
林诗懿也凝眸沉思道:“就为了躲开那一队神策营亲卫的耳目?”
“齐钺无事不可对人言,并不怕他们瞧见。”齐钺沉声,“但早几日出发,换一条路子,或许能瞧见些旁人不想教我瞧见的东西。”
林诗懿仍是不解,“你就这样走了,连荆望也不带上?”
“隗都暗潮汹涌,堂上厮杀不输北境前线。”齐钺重新靠回车框,“除了荆望传回的消息,旁人,我谁都不信。”
马车摇摇晃晃,林诗懿便缩在车厢一角,半梦半醒,一路上身边些许动作,她也懒得睁眼去区分是马车颠簸还是身边的齐钺。
直到熟悉了一整夜的颠簸突然停下,她倒是睡不着了。
掀开车帘一角,看到的已是一派朦胧的驿道清晨。
“你醒了?”齐钺掀开车帘一角,“正是时候,省得我上来唤你了。下来吃点热乎的暖暖身。”
林诗懿起身,颈后的靠枕和身上的绒毯一同落地。
她垂眸瞧了片刻,略略回忆了下昨夜的响动,不着一语;也未理睬齐钺伸上前搀扶的手,自己撩了裙摆,跳下马车。
端着一碗温热清粥的林诗懿靠在马车边怅惘良久。
晨色朦眬人初醒,风中夹雪似棉轻。
这是隗都城外她两世都不曾见过的风景。她活了两世,却总是错过了太多。
“又飘了点雪,你刚睡暖的身子,掀了被子会着凉。”齐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林诗懿身旁,解了氅衣为她披上,“以后若是还要睡在马车里,你褪去件外衣再盖毯子,我不进车里去就是了。”
饮罢热粥,齐钺也命人熄了一旁的柴火,林诗懿提了裙摆便欲回到车里去。
“懿儿。”
齐钺抬手蓄力,一举臂,将林诗懿送到了一旁的马背上。
“此去北境,沿途多少风景,错过了此生也不见得有机会再见,未免太可惜。”
林诗懿两世也没有骑过马,骤然被送上马鞍,即刻惊恐回头,去看见齐钺蹬着马凳一个翻身,已经坐在了自己背后。
“别怕,你拉着马缰,或者我。掉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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