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大营彻夜难眠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北境大营,将军营帐,又是一个不寐长夜。

    林诗懿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晚上,从开方到抓药,从生火到熬药,她从头到尾紧紧地盯着,直到每一腕汤药喂进病患的嘴里;又守在一旁仔细记录重症病患服药后的细微反应,直到所有人沉沉入眠。

    半点不敢假手于人。

    当她撩开将军帐的棉帘,一眼便看见齐钺双眼通红地坐在案边。

    她扫了眼案上堆着一叠朝廷文书和几封信笺,轻步往屏风后的行军榻走去。

    “有起色了?”齐钺还是唤住了林诗懿,“辛苦了。”

    “病势遏制住了,可黄曲毒伤肝甚重,那几个重症的痊愈后,只怕还是要落下病根。”林诗懿驻步,扇状的羽睫迎着烛火,在下眼睑一片疲惫的乌青上又蒙上一层重重的阴影,“是我医术不精,若是能早些发现,或许是能治好的。”

    “是我。”齐钺的双拳攥紧,把小案上手边几张文书捏得稀碎,“荆望早提醒过我了,是我,没有想到。”

    林诗懿回眸盯向齐钺,“你怎可能知道?”

    一季的军粮里可以谋得多少的油水,林诗懿可以想象;经过康柏的事,隗明朝廷的乱象也已经可窥一二。

    若说有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她信。

    但那些糙米、麦麸虽是品质低劣,价格低廉的粗粮,但总也吃不坏人。

    再说这一批毒米。

    谷物粮食受潮生霉可生黄曲毒,可这事并不是什么世人共知的常理;即便是知道,也不是每一批受潮的粮食必然生出黄曲剧毒。

    况且这可是北境军的口粮。

    北夷人尚在丹城虎视眈眈,隗文帝又对收复河山极其重视,就算是有人为了一时富贵铤而走险,当不可能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要人性命的“毒药”,拔了老虎的须子。

    林诗懿想来,这事无论如何都是有人从中揩油时出了意外闹出的乱子。

    荆望从何得知?齐钺又从何知晓?

    齐钺似是瞧出了林诗懿的疑虑,抬手递上了案上散开的几张信纸。

    信纸之上笔走龙蛇,行文流畅,言简意赅。

    成亲之初,将军府上,林诗懿曾让荆望记录过齐钺的饮食起居,病势走向;这信纸上的字字句句都不是这短短数月内荆望能练就的功夫。

    “这不是荆望的手笔。”林诗懿抬眸。

    齐钺微微颔首。

    林诗懿蹙眉,“这样要紧的事,怎可牵扯进旁人?”

    齐钺已经垂首瞧着案边,沉声道:“你再看下一封。”

    林诗懿换过一张信笺,一眼便认出了纸上荆望那不成体统的笔迹;字虽是丑了些,但他与康柏的那些见闻际遇倒交代得尚算清楚明白。

    可这信,却把林诗懿看得越发糊涂了。

    “你便是收了这信才停下来劫了押运车?”她问道。

    “劫押运车的事情我刚返回隗都城时便计划好了,荆望就是我留下刺探粮草出城时间的。北境军这些年来吃的都是粗米糙粮,可我被困在战场之上,一直没法子探个究竟。”

    齐钺起身走向帐边,长身直立对着丹城的方向。

    “草原之上掩埋多少隗明忠骨,他们都是我的同袍手足;可我,却连临行前的一顿饱饭都不能让他们吃上。”

    他回身望向默立的林诗懿,林诗懿感觉对方漆黑的瞳仁里刮起了北境的风沙,拍打在她的脸庞上,带着些许的刺痛。

    “是我把他们一个个带出隗都城,带离父母妻儿的身旁,却没有本事送他们回家。或许有人说,为兵为将者,马革裹尸便是最好的归宿,可我该怎么和他们的亲眷解释,我从北境战场的尸体堆里刨出了他们,却没有护他们躲过背后自己人射来的暗箭。”

    林诗懿不曾亲眼见过鲜血是如何染透了草原的黄沙,又是如何被一场大雨冲刷得什么也不剩下。

    她所见过的战争的残酷全部来自于那一个瘦弱的身影,那孩子被碗口划破的手指,和凛冽寒风里破烂草鞋的孔洞之下清晰可见的满脚冻疮。

    她还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齐钺的话,尤其是在她眼中,黄曲毒米事件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意外。

    齐钺满身的悔愧与痛苦并不足以化解前世的遗恨,她同情北境的军民和统帅,却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时候给齐钺更多的安慰。

    就事论事,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谋杀整个北境军,黄曲毒米事件只是一个意外。”

    “懿儿,若我告诉你,这病征并非第一次出现在北境大营,你又该如何想?”齐钺上前两步,盯着林诗懿的目光如炬,“这毒,换作安乐堂里旁的大夫,难不难把出?”

    “随军的医博士都不是正经的太医院出身,他们在军营里呆得久了,经手的大部分都是伤筋动骨或是兵器利刃留下的皮外伤,若说不通毒理,倒也成立。”

    说到自己的专业所长,林诗懿立刻收敛了那些纷乱的情绪,脸色沉静,言语犀利。

    “可张品殊官拜正六品御医,平日里就算轮不上他侍候皇上娘娘,但给他瞧病的也必是些皇亲贵胄;凭他的本事,就算把不出黄曲剧毒,也断不可能会把这症状与大瘕泄混淆,若他细细查过那些毒米还是瞧不出个究竟,我断然不信。”

    林诗懿话音刚落,齐钺却苦笑出声,“每一批运进北境大营的粮草,都要抽检验毒,懿儿,你知道这事儿,是谁来做吗?”

    林诗懿抬眸,几近惊恐地望向齐钺。

    她早知道到凡外患者,必有内忧;也曾料到朝廷贪腐之风或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但齐钺话里话外,似乎直言有人要将整个北境军摧毁。

    那不止是隗明数万热血男儿的性命,更是北境万千黎民最后的倚仗,实在不得不令人恐极。

    “他们不是要北境大营所有人的性命,但却也差不多。”

    齐钺似是读懂了林诗懿的惊恐与思虑,垂眸温柔地为她绾起一缕鬓边垂落的青丝。

    北境大军战时与非战时每日的粮草用度林诗懿自是不清楚,齐钺却烂熟于胸。

    这批霉变毒米的数量控制得刚刚好,若是正常分食予全营将士,并不足以摧毁整个北境军的战力,却能使其大为削弱,让此后的战事更加胶着。

    而随着粮草入营,兵部催战的文书也是纷至沓来,实在无法不让人往一处联想。

    齐钺解释完,林诗懿的脸色却是更加沉重,“你的意思是……仗还是要北境军去打,可战后……”

    战后,最好是现今的北境军甚至是齐钺,与敌寇一同没入黄土!

    林诗懿并没有直言后半句,齐钺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齐家或是你齐钺,可曾与朝中何人结怨?”林诗懿细细思忖着前世关于齐家和齐钺的朝野关系,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或者是……”

    “功高震主”四个字她始终还是没有出口。

    齐钺亦是阖眸不言,终于还是有些话也是不愿出口。

    他齐家世代镇守北境,父兄三人皆为此殒命,还赔上了一个殉了夫君的娘亲。

    这些年来,为了补齐北境军粮草上的缺口,他几乎将整个将军府都搬空了,唯余一座先皇御赐的宅邸他动不得。

    如此,若他此生墓志铭只得“功高震主”四个大字,赔上齐家满门和他齐钺的一生,他还可以叹一句,“伺君之道,犹伴虎狼”。

    是他与父兄甘愿以身殉道,求一个山河安宁。

    但仅为这四字猜忌,便要赔上数万人的性命。

    他不甘。

    况且现下,他还有身边的林诗懿。

    而北境大营今夜不眠的,却不仅仅是将军营帐一处。

    营地西北角,一处小帐子从外看来已然吹灯拔蜡,酣然入眠,可帐内却是另一派紧张局面。

    “张大人,上头那位大人可有指示的书信传来?现下这病已然被郡主瞧出来了,她眼前有定北候撑腰,身后是权势滔天的相府,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满帐的黑暗中,一男声焦急万分,声音却低得近似耳语。

    “你糊涂了!”张品殊的声音也压得极低,态度却是十二万分的恶劣,“大人说过,郡主是万万动不得的!”

    “是是是。”那一男声忙不迭地附和,“可是这病……那么多医博士都瞧不出,她一个黄毛丫头是如何瞧出的?难道侯爷所言,句句属实?”

    “这怕是,只能等隗都的大人解惑了。”张品殊在黑暗里捻了捻上唇两撇八字胡,“不过大人上回书信里提到的擅闯粮仓的小书生还未除掉,是否是他走漏了风声也尚未可知。”

    “大人那般神通广大,怎会抓不住一届书生?”小帐内的男声还是极尽谄媚。

    “据说那书生躲进了将军府,便从隗都城销声匿迹了。”张品殊撇嘴,“只怕大人是不想打草惊蛇,寻不到合适的理由为难将军府吧。”

    男声接着问道:“那现下我们当如何是好?”

    “大人谨小慎微,之前用少量的毒米试探良久都无人察觉异样,这才敢教这一批毒米入了北境大营,本该是大人致胜的法宝,却不曾想……”

    张品殊又往跟前的男子耳边凑了凑,将声音压得更低。

    “既然事情败露,这批毒米便极有可能成为日后齐钺为难大人的罪证,万万留不得。”

    将军帐内的两人都沉默良久,似是要把这凉夜站透,终于还是齐钺长叹一声,先开了口。

    “你早些歇着吧。”他瞧着林诗懿眼下的乌青,“这几日和衣而卧,不日便要有大事发生。”

    他话音未落,帐外忽然响起战鼓雷鸣。

    狼烟乍起,霎时间连整个将军营帐都被晃得亮如白昼。

    “将军!”亲卫冲入帐内,“北夷人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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