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歌行赶忙点头,挪了挪椅子,身后的男人笑道:“多谢。”
杨晏初揉着眼睛笑:“你太高了吧。”
任歌行也笑,悄悄调整了坐姿,伸长两条腿,往下坐了坐,让自己过高的身量在人群中不显得太出挑,和杨晏初两个人坐没坐相地同步瘫在椅子上。台上正唱到《游园》这一折的《步步娇》,角儿葱白的手指微微扶住鬓边珠花,唱的是个天真娇媚的闺阁小姐,眼神斜斜一瞟,软下来,柳絮游丝一样散出去,在人的心上缠绕。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步香闺……”
任歌行困惑地挠了挠脸。
他老往这儿看什么啊到底?
任歌行悄悄环视了一圈,发现并没什么新鲜的,杨晏初碰了碰他:“找什么?”
任歌行小声说:“这角儿老往咱们这看,你发现没?”
杨晏初说:“是吗?”他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说,“我光顾着看你了,都没发现。”
任歌行:“……你就是睡着了,这些甜言蜜语都跟谁学的。”
杨晏初吐了吐舌头:“哄你开心嘛,”他转脸四顾,小声说,“除了咱们俩穿得略好些,也就是……哎,刚才那个小哥生得挺俊,说不准人家是在看他。”
任歌行说:“是吗,”想了想,又说,“是还行。”
这么一折腾,杨晏初瞌睡也没了,直到散场,一直坐在下面就着茶水吃点心,到后来人家在上面唱,他在下头捂着嘴咕咕咕地小声打嗝,生怕叨扰旁人听戏,任歌行哭笑不得地给他揉肚子:“这得犒劳成什么样儿……”
谢了幕,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退场了。任歌行用手轻轻按着他的胃,说:“咱们也走吧,我陪你出去逛一逛。”
杨晏初唔了一声,跟着任歌行站了起来。任歌行环视了一圈豪华的听云楼,说:“北地没有这么好的戏楼了。”
“没有更好,”杨晏初说,“白城刚刚大捷,哪有将士半死生美人犹歌舞的道理,这时候劳民伤财地盖什么大戏楼,我第一个弹劾你。”
任歌行乐了:“哪儿有美人啊,就我一个大美人儿,你要想看,我就给你歌舞一下。”
杨晏初:“……整一个。”
任歌行从杨晏初的衣襟里抽出一张手帕,一边眉飞色舞地甩手绢一边小声哼哼:“正月里也是里儿……”
“你行了你,”杨晏初笑出声,“什么表情啊。”
“啧,”任歌行说,“打仗那会儿我的兵高兴了也唱啊,比我还能满脸跑眉毛呢。”
杨晏初笑道:“这么活泼……”
“哎!”
清凌凌穿云裂石的一嗓子打断了两人的说笑,任歌行和杨晏初双双回头望去,看见那谢了幕本该退于后台的角儿居然带着妆就跑了出来,鬓边的珠花和流苏纠结在一起,微微地喘,眼里有光烈火一样地闪动,他这一嗓子不知道在叫谁,在场的看客纷纷站住,那叫小凤儿的角儿径直走来,在众人的奇异的眼神中,站在一个年轻男人的面前。
正是那个请求任歌行挪椅子的男人。任歌行挑了挑眉,和杨晏初对了个眼神,那男人身量比小凤儿高,小凤儿微微仰着头,猝然问道:“我要让人包了,你管不管?”
任歌行听见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那男人盯着他,半晌,道:“你……”
“我本名叫凤袖,”小凤儿又问,单刀直入地,强撑着,孤注一掷地抖,“管不管?”
男人深深地看着他,突然笑了。
他说:“自然要管。”
凤袖怔了怔,半晌,春色惊鸿地一勾朱唇。
班主这才慌里慌张地跟着跑了出来,一看这架势,脸色都白了:“公子,这是……”
“爷们儿,抢人啊?”
说话的人一副大少爷模样,很胖,摇摇摆摆地也从后台晃了出来,慢声搡气地揣着袖子。
年轻男人看了看那少爷,对凤袖笑道:“先说好,我可没钱。”
凤袖顿了顿,说:“不给钱也行。”
男人讶异地笑了,挑了挑眉:“为什么?”
凤袖看了看他,又别过脸去:“我看你生得俊。”
男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
那少爷被晾着,更是暴怒,挑衅地推男人的肩膀:“怎么着,明抢?小子——”
那少爷胖得像个塔,这一推,没防备的常人怎么也要趔趄一下的,可那俊书生模样的男人竟然晃都没晃一下,少爷再要推,被那书生一把抓住了手腕,狠命地挣扎,挣不开。
任歌行眯了眯眼睛——这是个练家子。
班主头上直冒汗,夹在中间赔不是:“二位爷,多大的事儿,咱犯不上,别伤了和气,凤儿,凤儿,”他紧着拽凤袖的衣服,“你说句话,这怎么办事呢。”
“好小子,打老子的脸!”那少爷紫涨了面皮,逼得急了,大吼一声,另一只手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宝光流转的匕首,向男人脸上挥去!
凤袖急了,一嗓子叫出来:“哎……”
他的声音骤然小下去。
那书生宽大的袍袖里一把袖里锋寒光一闪,正正抵在少爷的颈项上。
匕首呛啷啷一声落了地。
那书生笑了笑,手上耍了个花活儿,收了袖里锋,没再看别人,对凤袖笑道:“去卸妆吧。”
凤袖多少有点目瞪口呆:“……啊。”
那书生环顾四周,说:“妆室在哪?还是在后台么?”
凤袖:“嗯?……嗯。”
书生点了点头,一把抱起凤袖,向后台走去,杜丽娘的绣鞋垂在书生的臂弯,一晃一晃,珠花和流苏络子打在一起,发出清脆骄矜的响声,书生一掀帘子,外头的人再看不见了。
那少爷被袖里锋晃得一脑门虚汗,哆哆嗦嗦地骂街,被班主点头哈腰地赔笑着送出去了。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杨晏初:“……啊这。”
任歌行咂摸了半天,感叹道:“看看人家,看看。”
杨晏初说:“干嘛?”
任歌行做白日梦:“我要是冲到杨府一把把你抱走……”
杨晏初:“……活着不好吗。”
任歌行哈哈一笑,拍了拍杨晏初后背,两个人并肩走了。
后来杨晏初调任北地,多少绮丽的传说在那个寒冬时节银装素裹的地方流传经年。那肝胆如冰雪的镇东将军,是少有的战功赫赫却平安终老的大将。他这一生终身未娶,却有人传说他早就在白城将军府与御史中丞杨仪简的儿子,国中朝议郎杨晏初悄悄拜了堂。年轻的将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动的心,可能是初见时廊下的惊鸿一瞥,春日里一个微笑的回眸,也可能是杨晏初千里迢迢跑去北地犒军,披着他的银狐大氅,黑发白裘,像个清秀的小杏鲍菇,咧着嘴冲他傻笑。
也可能就是没什么缘由。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事,遇见这个人,就是定数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厢凤袖被那书生抱进妆室,一路无话,那书生笑着开口:“这样管,还成么?”
凤袖倚在他胸口,点点头。
男人把他放在妆室的贵妃榻上,在妆室里走走看看地溜达,随口道:“和你说一句,我不能在长安留太久。”
凤袖正盯着他的背影想东想西,一听这话,愣了:“为什么?”
男人摇了摇头:“长安地皮甚贵,怕是难以安家啊。”
凤袖:“……就这?”
男人扑哧一笑:“你以为呢?”
凤袖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男人背对着他,顿了顿,道:“或许……本应是江湖人。”
凤袖:“……”
这除了装逼,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那书生却蓦然转过身,向他走来。灯下那书生的脸有温酒暖玉一样的颜色,走近了,微微弯下腰,轻轻摩挲凤袖白腻的颈项,他半散的黑发倾泻而下,垂在凤袖的耳边。
凤袖明显是紧张了,眼睫蝶翅一样地抖,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他学戏,没学过怎么伺候人,头一次遇见那种恶心的事,被眼前这俊书生挡下来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不知道应该先亲吻还是脱衣服,下意识地软软地贴着书生的手掌,两人离得极近,那书生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低而沉,简直带着蛊惑的意味:“……为什么找我?”
凤袖顿了顿,回道:“你在看我的戏……”
男人说:“嗯。”
凤袖语塞,过了一会,说:“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那男人愣了愣,那一瞬间千回百转的眼神,凤袖看不大懂,只觉得眼前的人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可他终究没有,他看了凤袖一会,突然笑了。
他说:“我叫裴寄客。”
凤袖懵懂地点头,裴寄客笑着,用手指细细描摹他面庞轮廓,他捧着凤袖的脸,那双眼睛热烈如火,不染纤尘,还没染上绝望与疯狂的腥膻气味。
凤袖仰着头,微微眯起眼睛,裴寄客顺理成章地吻了上去,唇舌交缠间,以吻补偿。
一场巫山旧云雨。
凤袖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怎么了,在妆室,在贵妃榻上,后来似乎一切都失控了,裴寄客的动作近乎凶狠,吻却异常缠绵温柔,凤袖后来好像哭了,裴寄客叹了口气,轻轻吻去他脸上的眼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凤袖失神地看窗外高天圆月,那月亮在婆娑的泪眼中也显得朦胧,透着一圈光晕,像落在纸上染开的一滴泪。
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裴寄客说话,他问他要不要跟他走,凤袖在狂风暴雨的颠簸中搂紧了他的脖子,在已然散落的神智里突然揪住了一个念头。
我是愿意的。凤袖想。
于是他开口,声音喑哑:“好。”
裴寄客闷哼一声,把脸埋进凤袖的颈窝里。凤袖看不见他的表情,不明所以地摸着他的头发,心里却像突然塌陷进去一块一样酸痛起来。裴寄客抱着他,蜡烛刚刚烧了一半,夜色犹长。
凤袖后来实在掌不住,沉沉睡过去。那男人掰着他的下巴,又一次告诉他:“我叫裴寄客。”
凤袖太累了,胡乱地应:“裴寄客……”
裴寄客笑了,伸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说:“睡吧。”
凤袖点了点头,不再动。在即将睡去的那个刹那,又或许是在梦里,他听见裴寄客叹息一声,说:“我找到你了。”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上林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番外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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