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任歌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在神智清醒的一瞬间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腰间佩剑,却听得耳边有人说话,拖长了音调的,懒懒的:“这位爷……这位少侠,您醒了?”
李霑一身深紫色的绸缎,像条细瘦轻小的紫色闪电一样扑到他床前,一叠声地叫:“任大哥,任大哥!”
任歌行没有说话,沉默地坐了起来,他精力犹然不济,喉咙里仍然泛着丝丝的腥甜,他对李霑摇了摇头,开口的声音又低又哑:“恩人……”
他发觉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细细地裹好。
对面的男子摆手笑了笑,抱着肩膀往后一靠,说:“说不上恩不恩的,换个谁血葫芦一样往我跟前一倒,我都得救。”
任歌行四下望了望,低声道:“这是哪儿?”
“船上,花船。唱曲的姐儿我没让进来。”男子翘着二郎腿,补充道,“您这半死不活的,客栈不敢收,沾血腥的事儿也没法走明路……您说是吗?”
任歌行觉得此人说话甚异,不由得向那人面上仔细看了看,那人却偏过头,取了靠在船舱壁上的一把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拧着弦轴调音,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更何况好像一路都有人在跟着你,不知道为什么,全都不敢出手,要是有一个人动一下,我可能就管不了你了。”他说着,右手在琴弦上当心一划,噌的一声铮铮的响,他细细碎碎地揉着弦,说:“花船里没点丝竹音乐岂不是惹人怀疑,少侠您且歇着——小公子,来。”
他朝缩在任歌行身后的李霑招了招手,笑起来,那笑容不知怎么,看在任歌行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柔媚,李霑犹豫了一下,还是磨蹭到那男子身边坐下,那男子笑着想摸一把他的头,被李霑一低头躲了过去,男子也不生气,把手缩了回去,柔声道:“想听什么?”
李霑吭叽了一会儿,说:“都行。”
那男子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在那里弹琴,琵琶声调软得像这船下摇漾的水波,任歌行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男子——船舱内灯光昏暗,只幽幽地点着几只烛,那男子的侧脸映着抖动的烛光,轮廓很清瘦,嘴唇很薄,血色也很淡,一身黑衣衬得脸和脖颈白得近乎透明,眉长而翠,目纤而秀,那眼睛的形状带着点丹凤眼的意思,眼尾微微上扬,像勾了个桃花的韵脚,看向琵琶的眼神简直是含情带水,端的是个清清冷冷又带着媚气的长相,看着是个风月场上做魁首的,但若说他是个常逛窑子的纨绔,却又不像,听言语像是个江湖人,却分明又是个不会武功的样子——
任歌行一时间摸不透他,便道:“恩人不必弹了,我若醒了,便不会有人能伤你。”
琴声戛然而止,那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少侠好豪壮语气。”
那话音里嘲笑之意十分明显,就差没把“你在这儿跟我吹什么牛逼”几个大字写脸上了,任歌行顿了顿,没再接茬,又道:“还没请教恩人大名?”
那男子把琵琶放了回去,随口道:“任歌行。”
任歌行:“……啊?”
李霑刚猫着腰站起来,一听这话吓得直崴脚:“您说什么呢呀?我做梦呢?”
那男子说:“怎么了?你把伤养好就走吧,日后承了我这个人情,听见这个名字,多帮衬一把。”
任歌行活了二十五年,从来就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这么抢手,重名率竟然如此之高。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您好我叫任歌行。
他表情非常复杂,嘴角抽搐着说:“我谢谢您……不是,关键你叫任歌行,那我叫什么啊?”
男子挑了挑眉道:“我哪知道你……”
那男子说到一半儿表情忽然凝固了,他那双秀气的丹凤眼瞬间都瞬间大了一圈儿,他小心翼翼又不可置信地扫了任歌行一眼,怂唧唧地把后面那三个字说全了:“……叫什么?”
任歌行觉得有点好玩,但笑不语地看着他。对面的人尴尬得脸上一层薄红:“……你不会真的是任歌行吧?”
任歌行欠身对他拱了拱手:“犯您名讳了。”
一直揣手围观的李霑乐不可支地举手:“他真的是呀。”
任歌行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请问恩人为何顶着在下的名头做这种好事吗?”
男子尴尬得直念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任歌行:“……。”
男子干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我不太想惹事啊,而且你当年不是放话说……”
任歌行脸色僵硬道:“别说了,太二了。”
男子笑了笑,说:“不二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挺好的。”
那年任歌行二十岁,刚刚下山,两袖清风一腔义愤,整个一操天日地的愣头青,背着一把剑就以为能救万民于水火,五载过去,说不上一入江湖岁月催,可是他也隐约明白,天地何其大,生民何其众,当初立的誓被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让那层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更明显了。
可那男子却并不这么觉得,带着点新奇凑近了,仰着头端详他:“你真是羽霄剑任歌行吗,天呐,我能摸一下吗?”
任歌行:“……您随意。”
那男子伸手捏了一把任歌行的脸,啧啧道:“哎呦,还是热的呢。”
任歌行都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托您的福,还是热的。”
你再使劲点,它还能红了呢。
男子又道:“怪道人说羽霄剑任歌行‘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当真是好清俊脸孔——哎,都说你到处行侠仗义,皖地有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单刀直入快马□□横扫千军如卷席,摘那土匪头子的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一时间风云变色,只见你手起刀落,那土匪头子颈上鲜血喷了三丈来高,染红了楼上白练,从此皖北大旱三年,是真的吗?”
任歌行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不是,恩公您这都哪儿听来的啊。”
他这是杀土匪还是征匈奴,还横扫千军如卷席,还血喷三丈来高,这得多高的血压啊,真逗。
恩公答得相当干脆:“浣花楼出门直走五十步左拐仙客来客栈对过那家茶楼里的说书的,”说完自己补了一句,“我也觉得不太对劲儿。”
任歌行深以为然:“是吧。”
那男子点了点头说:“照理说这种恶人死了应该天降甘霖的,怎么可能大旱三年呢,你这杀的是土匪还是窦娥。”
任歌行虚弱地闭上了嘴,觉得由胸腔泛起的血腥气更重了。
他当年路过皖地确有此事,但是传闻中“血喷三丈来高”的高血压患者原本是个流窜的流氓,原来任歌行还没下山,尚且是修习弟子的时候曾经暴打过那个不知死活骚扰门下女弟子和无辜百姓的混蛋玩意一顿,没想到他来皖北落了草,狭路相逢任歌行还没拔剑丫就怂了,带着自己的一帮虾兵蟹将连夜滚蛋,没想到江湖人屁大的本事没有,一个个嘴炮倒是挺厉害的,真真是人言可畏。
那男子又问道:“那我能问一句你是怎么被人打成这样的吗?”
任歌行略一沉吟,道:“你知道裴寄客吗?”
男子说:“裴寄客?鬼手裴寄客?听说过,没见过。”
任歌行叹道:“他那个手鬼不鬼不知道,但他那个人是真抗揍。不知道疼一样,我最后与他打得有些脱力,砍下他一条腿,他才作罢。”
他砍下了裴寄客一条腿,自己也内力耗尽,力不能支,还拖家带口,拎着个扛行李都指望不上的李霑,勉力行走了半日总算看见一个活人,终于在面前人诧异的眼神中倒了下去。
男子问道:“他犯了什么事,你要砍他?”
任歌行道:“他没犯事,他是来抢东西的,”他扫了一眼李霑,李霑正冲他疯狂使眼色,眼皮都抽筋了,任歌行摇摇头道,“不提也罢了。”
那男子顿了顿,道:“罢了,我对你有恩……能挟恩图报吗?”
任歌行神色一凝,欠身沉声道:“救命之恩,当赴汤蹈火。”
男子摆了摆手,道:“可以,但没必要。我只求你一件事。”
任歌行没有说话,沉默的等着他把话说完,那男子沉吟了一会儿,方才有些佻挞的神色沉郁了下来,那桃花一样的眼睛里像是慢慢凝成了一把锥子,再抬头的时候,隐隐地刺了任歌行一下,他低声道:“我要你教我习武。名门正派那些比试的剑法不必教给我了,我要你教我杀人的法子。”
任歌行眯了眯眼睛,心下觉得此人甚异,先是说“说不上恩不恩的”,后来又要挟恩图报;开始不愿意惹是非,救了人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现在又要学着杀人,任歌行看着他,眼神像蛇的信子,他轻声道:“容任某问一句,恩人学这样毒辣的武功,是要做什么?”
那男子敛目低眉,避开了和任歌行的对视,他默了默,嗤笑道:“报仇。”
任歌行道:“报仇?找谁报仇,拿鞭子打你的人么?”
男子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任歌行扬了扬下巴:“领子没遮好,露出来了。”
那男子立领的黑衣被不小心翻下来一半,露出一道长而深的鞭痕,凝着暗红的血痂,直伸到衣领子里头去,男子有些慌张地把领子折好,道:“与此无关。”
任歌行道:“若要报仇,恩人大可把仇家名字告诉任某,只是习武一样,是要童子功的……”
那男子蓦地出口打断了他:“这些你不必考虑,你只说,你教,还是不教?”
他定定地看着任歌行。
任歌行和他沉默地对视了半晌,开口道:“恩仇难了,只一样,无论公仇还是私仇,不可伤及无辜。”
他点头道:“自然。”
任歌行叹了口气,转过头对李霑说道:“他以后跟着咱们行不行?”
李霑在一边笑了笑:“任大哥你说得怎么像给我找了个小妈似的。我无所谓,你带的动就带着。”
任歌行不知道是因为刚醒有些虚弱,还是因为突然多了个便宜徒弟,总之顿时觉得十分心累,问道:“那恩人可以将大名告与任某了么?”
那男子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角,道:“我叫晚……”
他又蓦地顿住,神色晦暗地看了一眼窗外,然后转过头对任歌行粲然一笑,轻声道:“我叫杨晏初。”
而窗外——
窗外巧笑艳歌,繁弦急管,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多少年过去,任歌行总是记得的。此时恩仇刚刚掀开一角,爱恨尚未标榜姓名,三山六水还未踏遍,多少歌哭尚且遥遥,故事也才刚刚提笔。
面前人粲然一笑,如满天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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