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小说:画堂春 作者:王孙何许
    任歌行提剑在手,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磕牙打屁,他眯了眯眼睛,道:“裴兄是接了活儿还是自己执意要抢?”

    裴寄客道:“自然是有东家。”

    任歌行诚恳道:“您真敬业。”

    裴寄客轻声道:“谬赞了,”他青衫摇动,欺身而上,“钱不钱的不重要,主要是想杀了你。”

    杨晏初看清了,裴寄客的武器是一把软剑,和任歌行清气鼎盛的剑法不同,鬼手的软剑端的妖气四溢,鬼影纵横,附骨之蛆一样缠人,任歌行的剑气简直炫目逼人,不得忤视,大开大合横扫八荒,他横劈一剑将鬼手的软剑弹得向后反弓,冷冷道:“杀我?”他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耐,反手挽了个剑花直接绞掉了裴寄客的软剑,那软剑落地时竟没一点声音,羽霄剑直指鬼手咽喉,任歌行道:“杀我,你暂时还不配。”

    鬼手青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嘴唇微动,任歌行一偏头,那飞刀堪堪擦着任歌行的耳畔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鬼手趁他偏头之际左手一抓,那软剑竟似有灵一般飞回到他手中。

    杨晏初惊道:“小心!”

    鬼手瞥见杨晏初,长袖一甩,一柄飞刀挟裹着凌厉掌风直逼杨晏初和李霑,杨晏初下意识地把小鸡一样的李霑往身后一揽,然而寒芒乍起,羽霄剑凌空将飞刀劈作两半!

    任歌行冷声道:“你手伸得太长了。”

    鬼手一言不发,软剑绷直,直取任歌行咽喉,任歌行往后一仰,挑了挑眉,神色更加不耐:“要打出去打,打坏了客栈我这边没法报销。”

    鬼手不欲与他废话,软剑鬼魅一般缠了上来,任歌行都快烦死了,直接侧肘用剑鞘挡住了黏黏唧唧的软剑,刺耳的金属相挠之声,他闪身侧踢,照着裴寄客的后背踹了过去,直接把他踹出窗外:“走你!”

    他跳出窗的时候还抽空嘱咐杨晏初和李霑:“别出来,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此时人间长夜,任歌行衣衫宽松,长发也没束好,跳下去的时候夜风猎猎,吹得他乌发和衣袖都迎风鼓荡,像只腾空而起的大枭。

    有剑光泓泓,可干云分海——

    羽霄剑游龙一样向鬼手颈项而去,裴寄客以软剑相挡,没想到那柔可绕指的软剑被羽霄剑如虹剑气直接震成两半!

    鬼手眼看避无可避,忽然侧身,以左肩硬生生接下任歌行一剑,然后面不改色地一振长袖,从袖口里爬出十来条翠绿长蛇,在蛇的掩护下,骤然消失了。

    杨晏初看见任歌行提剑砍下了长蛇的蛇头,拎着蛇身,长腿一抬从窗外跳了进来,把几条血淋淋的蛇扔在桌子上,道:“一会儿喝蛇汤,娘的。”

    任歌行大马金刀地坐下,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拿了块帕子擦拭剑上的鲜血,屋内不大明亮,任歌行坐在窗边桌旁,被烛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地勾勒着面孔利落的轮廓,他眉骨沾了鬼手的血,此时顺着太阳穴一路淌下来,勾出一道血红,被剑光一映,那墨色浓重的眉目几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俊美。

    杨晏初晃了一下神,眼神躲闪了一下,视线下移,却正好落在任歌行修长的穿着绒布黑靴的腿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感觉任歌行今天简直亮得烫眼睛,好死不死任歌行还偏偏晃了晃腿,换了个显得腿更长的姿势,道:“看来失去一条腿,姓裴的也并非无恙。上次他和我打了小半天,这次内力大不如前,剑都让我劈半儿了。”

    杨晏初回过神,心情又有些复杂:“他就是鬼手裴寄客?”

    他怎么变成鬼手了。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任歌行头也不抬:“武功不怎么样,学了一堆歪门邪道有的没的,把自己练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个蟑螂一样打不死还他娘的跑得快,烦人。”

    李霑弱弱地探了个头:“不好这么说吧……人家也是天下说得上名的……”

    “小兔崽子,”任歌行说,“胳膊肘再往外拐,我就头朝下把你顺窗户扔下去。”

    “不会的,”李霑一笑一口小白牙,一把抓住了杨晏初的袖子,“有小杨哥哥护着我呢呀。”

    杨晏初一愣。他记得这孩子前两天对他一直很疏离,甚至有的时候可以说是反感,杨晏初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也就不去招惹他,也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反正这春天一样脆生生的一声“小杨哥哥”叫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就地给他咩一声。

    任歌行关注点清奇,好像觉得刚认识两天就叫得这么亲没有任何不妥:“为什么叫他小杨哥哥,叫我任大哥?我不配拥有这么可爱的名字吗?”

    李霑说:“任大哥听起来比较能打。”

    任歌行:“……行吧。”

    杨晏初道:“李小公子……”

    李霑一看就是跟人撒娇惯了的,张口就来:“小杨哥哥不用那么见外,叫我小霑,或者随着任大哥叫小李子,都行。”李霑笑了笑,声音却放低了些,“哥哥方才以身相护之恩,李霑记下了。”

    杨晏初明白了。方才裴寄客使暗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把李霑拎到身后去了,他想了想,道:“李小公子……小霑不必记着了,那个……我刚才也不是故意的。”

    大抵是人都有保护弱者的本能,那李霑长得瘦小伶仃,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任歌行扑哧一笑,对晏初挤了挤眼睛。

    杨晏初笑了笑,道:“也多谢方才任大侠救命之恩。”

    任歌行捏着嗓子学着杨晏初细声细气地道:“我刚才也不是故意的,”他脆生生地说,“小杨哥哥不必如此见外,叫我歌行,或者随着小李子叫任大哥,都行。”

    别说,学得还真挺像的。

    杨晏初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个任歌行……人道“光风霁月,诵义任侠”所言倒是不虚,只是晏初本以为他该是个谦谦侠士,可是现在看,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而就在这时,杨晏初突然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哀叫。

    然后一声叠着一声。

    任歌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一个女子。”

    任歌行头疼地站了起来,觉得这一晚上注定睡不了个好觉了,他叹了口气,道:“我去看看,你们在这……”他脑仁更疼了,道,“算了,你们跟着我吧,我怕有人调虎离山。”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一颗心操碎成八瓣,估计自己这如花容颜容易在心力交瘁中速老,等把李霑安全送到青州,杨晏初也报了仇,这俩人就得管自己叫任大爷了。

    那女子的哀叫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微弱,任歌行找到她的时候都担心她都快断气了,她躺在一个屋顶上,衣衫凌乱,长发盖着脸,在场三人心里都大呼不妙,杨晏初心里咯噔一声,想这可怜姑娘怕不是遇到了采花贼罢?

    任歌行飞身跳上屋顶,把她抱了下来放平在地上,低声道:“姑娘……嗯?”

    那女子长发垂落,露出一张泛青的、简直是带着些惨碧色的脸。

    这明显是中毒之症,任歌行唤道:“姑娘,姑娘,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神智已经不清明,听见任歌行的声音之后,她想说话,张嘴却露出一声痛呼,她呻.吟了几声之后,抬起手用三个手指死死地勾住了任歌行的衣领,一句三倒气地说:“城外短长亭外……二里处,地下有恶业……婺州胡氏……不得好死!”

    她似乎是强撑着说完了这句话,说完之后就往后一仰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尖锐短促的尖啸,断气了。

    她的手仍然僵硬地勾着任歌行的衣领。

    她死不瞑目。

    任歌行叹了口气,伸手为她合上了眼帘,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轻轻拿了下来。他站了起来,对上了李霑的眼睛。

    李霑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

    任歌行没有说话,等着李霑开口,李霑筛糠一样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她说什么……婺州胡氏?”

    婺州胡氏,李霑的灭门仇家。

    任歌行负手走到李霑面前,眉目又静又冷,他道:“小霑,此行我负责把你平安送到青州,万事我不能生枝节,如果你不想管,我只能做到把这姑娘好好葬了。”

    李霑在任歌行无声的凝视中哆嗦得愈发厉害,终于哽咽了一声,簌簌落下泪来。

    杨晏初心有不忍:“任大哥……”

    任歌行看了他一眼,呼噜了一把李霑的头发:“挺大个人了,别一出事就只会哭,都等你说话呢。”

    李霑哭得更大声了,他一边嗷嗷哭,一边抽抽答答地恶狠狠地说:“我要去看看……灭我满门已经够他们下……十八层地狱了,我倒要看看,胡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恶业!”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短长亭外再二里,是一片荒坟。

    “地下有恶业……”任歌行喃喃道,“锁魂阵?”

    大半夜跑到坟地里,八成还得挖坟,杨晏初有点瘆得慌,问道:“什么?”

    任歌行一回头,看见他那神情,忍不住有点想笑:“你害怕啊?”他一把揽过杨晏初的肩膀,说:“别怕,我阳气重八字硬,镇得住。”

    他勾着杨晏初的肩膀,道:“这荒坟看着像个乱葬岗,实际上坟头的位置,”他指了指,“巽位直指风口,乾坤位压着生死门,是个锁魂的阵法,下头的人死得惨,就算变成厉鬼也闹不起来。胡氏没有个像样的风水师么?布阵居然如此简单粗暴。”

    他说着,直接把羽霄剑当成洛阳铲用,一剑动天地之势刨开了人家的坟头。那坟包居然十分脆弱,下头根本不是填的实土,而是一条窄而幽深的甬道。

    “果然是死门为通,”任歌行自言自语了一句,俯身看了一眼,直接跳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道,“没事儿,都下来。”

    李霑虽然看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但好歹也是武林世家长大的,轻功尚可,像只小燕子一样跳了下去。杨晏初站在洞口,有些踌躇。

    他跳不下去,这个高度,他下去一定会崴脚。

    这时任歌行的声音幽幽地从下面传了出来。

    他说:“没事,往下跳,我接得住你。”

    这夜实在是太黑了,任歌行修长高挑的身影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杨晏初在洞口只能看到他在底下张开了双臂,那姿势简直有些温柔。

    他对任歌行来说,还只是个才认识两天,几乎还算是陌生的人呢。

    杨晏初蹲在洞口,蓦地心里一酸。

    他一瞬间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八岁那年贪玩地爬上了家里的枣树,上去了就下不来,趴在树枝上害怕得直哭,爹爹一边骂他小兔崽子,一边张开了双臂,说:“没事,不用怕,我能接住你,”然后又骂,“你看你下来的,我打不死你。”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从浣花楼出逃的时候,那楼太高了,往下看都觉得晕眩,但他毅然地跳了下去。

    他没能成功,之后受的惩罚至今不堪回首。

    耳边犹有呼啸风声。

    只是八岁之后,再也没有人张开双臂,对他说“我能接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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