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徐州地界要先过安庆府,他们从婺州出发,坐船前往安庆。
天气闷热,是暴雨的前兆。杨晏初闲着没什么事干,支了个炉子煎茶打发时间。那火苗细细的,浅翠色的茶水如同船下水波,咕噜半天才徐徐地冒一个泡。
“你娘说徐州有李家亲信,让咱们到徐州可以稍作休息。”任歌行挑开船篷的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道,“李夫人临了替你谋划安排得妥当至极,不过我看,还是别去了。”
李霑正盯着杨晏初煎茶时候一截细白的手腕发呆,随口乖乖巧巧地说:“那便不去了。”
杨晏初将煎好的一盏茶递给李霑,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炉子扇风,道:“为什么?”
“为什么?”任歌行凉淡地笑了笑,“当年李氏也算是世家大族,趋炎附势者自然不在少数。如今树倒猢狲散,谁知道这亲信靠不靠得住,还是他另外有所图谋,咱们不趟浑水。李夫人未尝没有想到这一层,能把你放心托付,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实在信不过。”
李霑没什么别的想法:“那不去便不去了罢,怪怕人的。”
杨晏初将茶盏递给任歌行,被他摆了摆手拒绝了:“扇半天风累不累?你自己喝罢。”
杨晏初便笑笑,将茶盏凑到唇边喝了一口,一直以来,任歌行的画风似乎与这诡谲险恶的世道格格不入,只道他赤子之心不染红尘,原是早已看透凉薄。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看遍世间不堪之事,仍然可以如此一腔热忱的?
“你看我干什……”任歌行突然脸色一变,侧了侧头,道,“不对。”
有人来了。
任歌行把手按在剑上,正凝眉静听来人方位,突然听得“噌”的一声,任歌行饶是内力深厚,心脉也狠狠一颤,李霑惨叫一声护住心口倒在榻上,杨晏初本就心脉不足,直接一口血吐进了茶里。
那是琵琶当心一画,四弦齐鸣之声!
任歌行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了来者何人。
妙音凤袖!
怎么连他都来掺和这事?任歌行按剑起身,扭头道:“把耳朵捂上!”
“等等!”杨晏初将捂着耳朵的手张开了一条小缝,强忍着心口剧痛道,“不对……他的琴声不对!”
“对不对你都别听!”任歌行觉得自己再听一会儿心肺都要被摧折碎了,没工夫跟他扯别的,挑了帘子朝外眺望,只见茫茫烟水,宽阔江面上相对两叶扁舟,凤袖就在对面的小舟里,躲在暗处以琴声攻击,任歌行不得不忍着四肢百骸翻江倒海的疼痛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仔细听声辨位,凤袖杜鹃啼血一样的一声绞弦,任歌行头嗡的一下,有血线细细地顺着嘴角淌下来,他勉强听清了凤袖所在方位,将手中飞刀甩了出去——
叮地一声。琴声滞涩了一瞬,复而又起!
任歌行明白了,凤袖是在拖!他在暗处,自己在明处,一击不致命,只会被琴音所伤消磨内力,凤袖是想活活拖死他!
任歌行咬了咬牙,侧耳听着凤袖变换的方位,飞刀如箭矢流星一样射了出去,这次琴声停滞的声音略略长了些,可是细碎的轮指仍然没有停歇,附骨之蛆一样折磨啃噬着任歌行的心脉,任歌行能感觉到凤袖已经受伤,可是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任歌行心下暗惊,心口绞痛摧折更甚,不明白凤袖为何一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那琵琶声调渐渐高昂,正是银瓶乍破之时,任歌行突然听得一声尖锐刺耳至极的声响,利刃割开绸缎一样打断了凤袖的琵琶曲,他一回头,看见杨晏初正披头散发,拿着他束发用的发簪,在煎茶的铜炉上狠狠一划!
那边厢凤袖的琵琶蓦地错了几个音,被杨晏初捉到了破绽,嘈杂地打乱了他的弹奏,压着他每一次要起势的前一个拍子打断他,凤袖的弹奏很快就全乱了,任歌行不需要更多的机会了,他摸清了凤袖所在方位,咤然风声破空——
小舟里传来一声闷哼,而琴声终于停了。
任歌行喘了口气,足尖轻点荡开船头,跃至对面小舟上,挑开了黑色的幕帘。
凤袖双肩血流如注,右手钉着一枚银亮的飞刀。
凤袖一身红衣,像朵妖娆无格的芍药,细长的双眼眼角飞红,杀意图穷匕见,他见任歌行进来,竟不躲不闪,放弃了自己的琵琶,十指成爪向任歌行而来。
任歌行干脆利落地一剑挑断了凤袖的手筋,凤袖双手立废,竟一声不吭,面色痛极,倒在血泊中。
任歌行又是迷惑,又是震惊,他蹲了下来,问道:“兄弟,接个活儿罢了,这么拼做什么?”
凤袖痛得牙关都在发抖,眼中狠戾杀意却刀一样往任歌行身上扎,他咬牙道:“裴寄客的腿……是你废的?”
“且慢!”
船外一声断喝,裴寄客鬼魅一样出现在船头,他步法极轻盈,来往起落竟没发出一点声音,他默默地挡在了任歌行和凤袖之间,道:“任大侠还请剑下留人。”
“他武功已被废了,如今比常人还不如,我本来也没想要他性命。”任歌行道。
“是么?”凤袖冷笑道,“可我迟早要你的性命。”
鬼手平日里鬼魅一样的妖异难测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他怒吼道:“你少说两句!”
凤袖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任歌行心道这二十五年要以项上人头报恩的人不在少数,号称取他性命的人也多如牛毛,可他这颗狗头不还是稳稳地在脖子上安着,他只讶异真有人肯为旁人做到这份上,为了给旁的人报仇,不惜以命相搏。
他道:“只因为我废了鬼手一条腿?”
凤袖道:“那你还待如何?要杀要刮给个痛快便是!”
裴寄客眉毛抽搐了一下,干脆一把捂住了凤袖的嘴,凤袖怒目圆睁分毫不让,一口咬在裴寄客手上,裴寄客怒道:“你做什么,你也不怕中毒!”
凤袖呸呸两声,分辩道:“他废了你一条腿,我不该杀他吗?”
裴寄客道:“那又如何,你打得过他吗!”
任歌行有点想笑,想说其实差不多,如果没有杨晏初相助,还真说不定谁胜谁负。
裴寄客叹了口气,把凤袖从地上抱了起来,对任歌行重复了一遍:“还请任大侠剑下留人。”
任歌行挑了挑眉:“倘若我不留呢?”
裴寄客冷笑道:“想必任大侠此时内力已有损伤。”
言下之意,虽任歌行全盛之时废去一腿的裴寄客不能与之相较,但是眼下若真打斗起来,胜负还是未定之数。
任歌行笑了笑,道:“下次我再看见他,可不敢再放他一马。”
裴寄客低低道一声“叨扰”,扔下一包银子,抱着凤袖飘然而逝。
任歌行耳力极佳,听见凤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呻.吟起来,道:“我的手筋断了。”
裴寄客道:“活该。你就是该。”
凤袖小声道:“我是不是没法再弹琴了?”
裴寄客气急败坏:“用脚弹!”
任歌行:“……”
鬼手是不是让什么人给夺舍了,怎得如此反常?
他摇了摇头,抱着凤袖的琵琶跳回到杨晏初和李霑身边,把琴递给杨晏初,道:“送你了,解闷用。凤袖也是,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杨晏初靠在船舱壁上,用帕子擦嘴角的血痕,轻声问道:“刚刚那位是……”
“唔,”任歌行道,“是妙音凤袖,这位平日里神鬼莫测,无门无派,行踪不定,我都不摸清他的路数,比鬼手还要妖异。今日若非你从中相助,恐怕我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对了,你是如何打乱他的琴音的?从前也曾经有人这么做过,对他却是无用。”
杨晏初笑了笑,道:“《霓裳羽衣曲》中的几个凤点头连着长轮指,那一段很难弹,挑着揉弦的间隙打断他就是了。只是弹琴的人戾气太重,好好的霓裳羽衣歌舞升平呀,被他弹得好似渔阳鼙鼓动地来。”
他又道:“而且他琴音不对,什么呀,好好的一把琵琶,子弦和中弦都快一个音高了,十分别扭,琴弦也不调一调。”
杨晏初驾轻就熟地拧着弦轴调音,任歌行突然冒了一句:“今天一遭,我倒敬他高义,可以为鬼手报仇做到这个地步,只是……”
杨晏初一拍面板,清凌凌一声响,道:“怎么?”
任歌行凑近了,特别难以启齿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总觉得……怎么说呢,不太对……他们俩吧,有点奇怪……”
杨晏初笑道:“我看他们二人像是有些首尾。”
任歌行懵了一会儿,迷茫又疑惑地说:“首尾?”
杨晏初若有若无地勾了他一眼,轻声道:“譬如男女之间,爱慕缠绵。”
任歌行表情一瞬间变得空白。
他又震惊又迷惑地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俩男的……”
“龙阳断袖之好古已有之,任大哥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任歌行的表情很难形容,“我就是第一次看见活的。”
杨晏初:“……”
杨晏初不是很想搭理他,扭头问还歪在榻上的李霑:“小霑想听什么?”
李霑还娇气地揉着胸口,闻言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道:“都行啊,哥哥喜欢弹什么便弹什么罢。”
杨晏初想了想,觉得《春江花月夜》《胡笳十八拍》这种长篇大制一唱三叠的曲子他们估计是没心情听,就挑了首小调词牌。
“一生一世一双人……”
凤袖的琵琶果然是妙品,琴音如珠如玉,晏初揉一下弦,任歌行觉得自己心里也被多情婉转地撩拨了一下,他恍恍惚惚地看着晏初在琵琶上细捻轻拢的手指,心里想的东西一点也不高雅。
他还是很震惊,很迷惑。
俩男的怎么搞啊?
凤袖骨架子又细又小,是很有些弱柳扶风的美感,可是琵琶弹得妖气纵横,怎么会有人去招惹这么个毒花?
还不如杨晏初看着顺眼。
他盯着杨晏初发呆,晏初此时没有簪子挽发,三千青丝都披散下来,半遮着白皙的侧脸,那情致让任歌行心里莫名的一动,有些恍惚。
男子和男子之间真的会有情么?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晏初低声哼唱。
浓云成雨,暴雨劈里啪啦地终于打在船篷上。
逆风吹浪,扁舟一叶,一曲《画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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