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小说:画堂春 作者:王孙何许
    任歌行既惊且怒,悄悄瞥了杨晏初一眼,晏初像个突然被打了一巴掌的孩子,茫然地站在原地,额头上一层虚浮的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终于颓然地什么也没说。

    操。任歌行看着他这个样子又恨又疼,没有持剑的那只手一把攥住了晏初的手腕。

    任歌行道:“人不是我杀的。证人证言你也听见了,任某自认问心无愧——”银亮的剑锋沾着鲜红的血,重重在地上一顿挫,嘶哑刺耳的“噌”的一声,“只是谁若再对任某的救命恩人杨少侠口出恶言,诽谤污蔑,下场有如此人。”

    一片血泊里漂着柳叶如刀。

    赵宣道:“不论是你还是凤袖,任歌行,此仇必报。”

    任歌行颔首微笑道:“随时恭候。”

    他后退半步,收剑入鞘,手按在剑鞘上,对身后的杨晏初微微低下了头。

    那是武者对上行礼的姿势。

    任歌行没有抬头,没有看见杨晏初霎时通红的眼眶。

    他跟在李霑和杨晏初身后,三人一路无言,任歌行一路都在想怎么起个话头,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来,一直都到客栈了,还是李霑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个……二位哥哥,你们是不是有话要说,那个我去楼下大堂喝杯茶吧,有事再叫我哈。”

    任歌行想了想,楼下大堂人多眼杂,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便道:“去吧。”

    李霑忙不迭地走了,门关上吱呀一声响,杨晏初一直背对着他坐着,任歌行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鼻尖,开口道:“那什么……”

    “任大哥,”杨晏初转了过来,他脸上什么没表情,空荡荡的,一片灰白,他轻声道,“刚才那人并非诽谤。”

    任歌行:“……啊。”

    “我的确……”杨晏初喉头发紧,突然哽了一下。

    太早了,还是太早了,他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他本来打算等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等到任歌行或许会对他有一点点好感的时候,再把这件事徐徐透露给他,现在真的太早了,像是被推到悬崖边上,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另一脚说什么也没法跟上来。

    任歌行什么也没说,温温地看着他。

    今日之前,他其实就已经有些猜到了。善弹琵琶,不经意间流转的神态,以及每次提到这方面的时候瞬间僵硬的神情。他怎么会猜不出来。但是杨晏初太敏感,骨子里的矜傲被经年累月地摧折让他变得拧巴又自卑,心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任歌行不忍心去拨这根弦,也就不忍说破。

    杨晏初长舒了一口气,道:“当时在婺州,我对你隐瞒了十五岁之后的事,十五岁那年我从药人谷里假死脱出,后来……我实在身无长物,又身体虚弱,稀里糊涂地被一个人伢子给了口吃的就骗走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太小,就……就被当成瘦马养了起来,养到十七岁上,就开始……开始当了清倌人,就是那种……除了脱裤子□□什么都干的那种……我,我确实坐在高天朗怀里给他喂过酒……”

    他是曲江池头柳,这人摘去那人攀。

    任歌行叹了口气,想坐得离他近一些,结果刚动一下就被晏初拽住了袖子,晏初仓皇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是怕他嫌弃又不信他会嫌弃,无论他是什么反应也不打算放他走的样子:“任大哥……”

    “哎,”任歌行应了一声,握住了杨晏初的手腕,轻声问道:“任大哥能抱抱我们小羊儿吗?”

    杨晏初愣了一下,瞪着他,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

    他一头扎进了任歌行怀里,抱紧了任歌行的腰,渐渐地溢出了不再压抑的哭声。

    任歌行抱着他,像一个真正的温柔的兄长,给他顺手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好了,哭出来就好了……这么多年,你过得太苦了。”

    杨晏初想靠得再近一点,双手去搂任歌行的后背,不小心捏到了任歌行的伤口,疼得他直嘬牙花子,晏初赶忙松开了手,任歌行笑道:“哎,没事儿没事儿。”

    杨晏初没有再去抱他,懒怠地松开了双手,靠在他身上,道:“在浣花楼的五年,我一直在试图逃出来,失败了很多次,几个月前的那一次,我成功了。”

    任歌行环着他,哦了一声,然后突然扯着嗓子公鸡打鸣一样破音喊了一句:“小杨牛逼!”

    杨晏初让他吓了一跳,没忍住乐了:“你干嘛啊。”

    “笑了啊,笑了就不准哭了,”任歌行也跟着乐,乐完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蹲在了杨晏初面前,斟酌了一下,开口道,“羊儿,既落江湖里,便是薄命人,万般皆无奈,任大哥只有心疼你前小半生过得不容易,别的什么你担心的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会有。有人是牡丹,天生富贵,那个咱们羡慕不来,有人是荷花,出淤泥不染,有人是泥里的藕,挖出来洗洗就还是干干净净的——晏初,你的心是干净的,泥就脏不了你。”

    任歌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天一过,什么仙人掌夜来香的我都不记得,李霑也不记得,以后在任大哥这儿,心里这个坎可以迈过去了,你还是杨晏初,原来是,现在还是,以后谁再敢提这茬,任大哥第一个拿剑砍他,嗯?”

    似乎合该是这样的。柳暗之后有花明,天黑之后是天亮,寒冬之后是暖春,水穷处兜兜转转是云起时,可是他一个人在黑夜里踽踽地走了太久了,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一路走来,自己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自己,就在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不介意他浑身的寒气,给了满身淤泥的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这让他一时间对过往的岁月产生了一些迷离的恍惚——是不是遇见的这个人太好了,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遇见这个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人山高水远,踏歌而行,剑如清风心如明月,给他温柔,给他理解,给他宽容,给他一片赤诚的真情意,告诉他只要你的心是干净的,泥就脏不了你。

    杨晏初低着头,和他对视,眼眶和鼻头都还红着,眼睛肿得像烂桃,不好看,还惨兮兮的,他握住了任歌行放在他膝头上的手,说:“你今天杀人了。”

    “我今天杀的人还少吗……你说那个高家家仆?”任歌行皱眉道,“他不无辜。高天朗被凤袖枭首的时候高家死士倾巢合围,他是高家的管家,不可能不在场,如今何必站出来污蔑我,还牵连出来一个你,高家已经倒了,如果没有人给他撑腰,他断断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狂吠。”任歌行现在想起这事儿还气得牙根子痒痒,“况且我是真的想砍他,娘的。”

    杨晏初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说……赵宣并不是来寻仇的,而是有所图谋,所以才拿阿才做过河卒子?”

    任歌行嗤道:“否则何必做此虎狼之态,还寻仇,图个师出有名罢了。”

    杨晏初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小声说:“还能再抱一会儿吗?”

    任歌行还淡淡地蹙着眉,闻言扑哧一笑,心想,这孩子真腻歪啊。

    “抱抱抱,来,”任歌行伸出手去搂他,结果杨晏初直接按住了他的肩膀,侧过身抬腿一跨,面对面骑坐在了任歌行腿上,任歌行愣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哎你……怎么还挂我身上了。”

    晏初没搭话,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下巴搭在了任歌行的肩窝上,像个什么团成一团的小动物,没有再出声。

    任歌行起初有点不自在,后来习惯了之后还觉得挺舒服,二十五年来,从没有人以这种亲密的方式向他表达依赖,就像小时候孩子们总是喜欢抱着猫狗或者其他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睡觉一样,这种感觉让他很……亲切。

    对了,说起猫狗,任歌行自认脾气还行,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就是猫嫌狗不待见,他从前还没下山的时候,任氏修习之处有条黄毛土狗,见谁冲谁哈哈哈地摇尾巴,唯独看见任歌行就呲牙,凶得不行,还汪汪狂吠,把任歌行一颗热爱小动物的慈父之心都伤透了,有一次他实在气不过,还跟那条狗有来有往地吵了一架。

    后来那狗就更不待见他了,路上看见他都恨不得冲他翻白眼。

    他舒舒服服地搂住了他,笑道:“你这个赖赖唧唧的小样,特别像楼下那个刚满月的小孩儿,他妈就这么抱着他——哎,这是哪家的小宝宝呀,断奶了没有,嗯?”

    杨晏初没吱声,额头在任歌行肩膀上挨挨蹭蹭的。

    任歌行说:“还得再吃点,太瘦了,硌得我腿疼。”

    杨晏初又没吭声,过半天,说:“胖了你还抱得动吗?”

    任歌行失笑道:“怎么你还一直让我抱着啊,楼下那小孩满周岁都能自己走路了,你粘人不粘人啊?”

    又好半天,杨晏初说:“就粘人。”

    任歌行笑了,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起来那股很宠的劲儿:“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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