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寒食方去,清明已过,三人一路北上,途经沛县稍作淹留,而后动身去往兰陵。此时婺州已是山花烂漫,而北地则刚刚脱去春寒料峭,深巷且有卖花声。
“吃卷饼吗?挺香的。”任歌行挑了车帘子,把脸伸进来问道。
此时他们正在去往兰陵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镇子,早市还没散,热腾腾的筋饼卷着酱炒土豆丝的香冒着白气能飘出十丈远,勾人。
李霑和杨晏初异口同声:“不吃。”
“那个……”任歌行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吃。”
杨晏初:“……早上不是刚吃过?”
挺瘦个人怎么吃那么多啊?
“嗨,”任歌行笑了,“车里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跳下马买饼去了,李霑自从今早上被从被窝里刨出来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这会儿抱着肩膀靠在车壁上眯着,杨晏初伸出一根手指,把车帘挑开一个小小的缝,顺着缝偷偷看任歌行,他玄色的衣墨黑的发,背影像把出鞘的乌金剑,杨晏初被他那股挺拔俊朗的劲儿迷得像个智障,看得正入神,没想到任歌行猛一回头,把他一脸傻笑五迷三道的模样抓个正着,杨晏初有点尴尬,任歌行不知道为什么挺高兴,歪头冲他笑了笑,太阳下头显得又甜又俊又干净,走过去弯腰把帘子掀开凑过去,道:“吃不吃橘子?有卖新鲜的蜜柑,吃些不容易晕车。”
他还记得杨晏初在徐州高府的时候说自己坐车久了头晕的事。杨晏初笑得更傻了,不忍心戳穿那就是个借口,点了点头。
于是任歌行正要转身回去,身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哥哥,买花吗?”
任歌行愣了一下,偏头一看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衣衫褴褛头面污脏,抱着一大捧花,含香带露的,小圆脸藏在一片锦簇花团后面,一开口流利得像报菜名儿:“给姐姐买束花吧,蔷薇月季仙客来,迎春红掌碧玉簪,十文钱一束十五文两束,姐姐长得多好看啊,买束花多衬她啊。”
任歌行扑哧一笑:“姐姐?杨大姐来,给人瞧瞧。”
杨晏初听得眉毛直跳,直起身子把脑袋伸出去,无语道:“我男的。”
那姑娘看见杨晏初都愣了,心说这不能够啊,刚刚这男子跟车里说话的劲儿明显就是在跟自己女人说话,这怎么……
算了。
姑娘不放弃任何做生意的机会,继续说:“买一支也行,对面街卖橘子的老太太我认识,您买一支我能让她白饶给您一捧橘子,不买花也行,您剑需要贴膜吗,贴膜我也会,您看您——”
那姑娘伸手想去碰羽霄剑,手指擦过衣襟,被任歌行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手腕。
任歌行笑道:“好说好说。”
姑娘被他捏住了腕子,也不恼,笑嘻嘻地往回缩,任歌行放开了她,背着手倾身笑道:“我就是一送镖的,荷包里的银子实在不多,姑娘就算全拿去,这一票怕是也没多少油水。”
姑娘愣了一下,僵笑道:“大哥您说什么呀。”
任歌行道:“荷包里拢共二两银子,就当买你这些花了,丫头,以后卖花就卖花,别做这些花儿看不得的事。”
姑娘瞪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脸却红了,道:“那我把这些花给您扎起来吧。”
任歌行摆了摆手示意用不着,道:“月季衬你。”就转身买橘子去了。
过了一会儿,任歌行左手拿着饼,右手拎着兜橘子走了回来,把橘子递进车里,杨晏初挑眉道:“让小丫头把荷包顺走了?”
任歌行啊了一声,道:“无妨,我钱也不都放在那儿。”
杨晏初若有若无地苦笑了一下,任歌行方才背转过身没有看到,那姑娘站在橘子摊前痴痴地盯着任歌行的背影,那眼神思凡怀春恰似盼着交颈的鸳鸯,泥巴巴的小圆脸透着粉扑扑的红,任歌行却无知无觉,一勒缰绳走了,咬了一口饼还特嫌弃地皱了皱眉:“这什么玩意儿,告诉过老板别加胡芦菔,还非得加一根。”
任歌行不爱吃胡芦菔,嫌弃得要命,杨晏初说:“你给我。”
任歌行把饼递过去,一圈咬掉的矮下去的卷饼土豆丝中间一根宛在水中央的突出的长胡萝卜条,杨晏初一看,无语道:“你牙缝挺大啊,还能自动过滤胡萝卜呢。”
“谁牙缝大啊,”任歌行挺不乐意,“我转着圈儿啃的。”
……这得烦成什么样啊。杨晏初往前凑了凑,就着任歌行的手叼走了那根遗世独立的胡萝卜,顺手把剥好的一瓣橘子塞进任歌行的嘴里。
任歌行嘴里全是东西没法儿说话,含含糊糊地嗯嗯了两声外加眨了眨眼表示感谢,然后就转过去了。
世事就是这样,你看他风姿迢迢少年剑侠,多少男男女女望着他的背影心生绮念寤寐思服,结果这人只顾着为了躲一根胡萝卜转着圈儿吃卷饼。
气人。
走到晌午,三人随便找了家馆子打算吃点东西,刚刚坐下,点的东西都还没上齐全,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悄悄地,步履有些蹒跚,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任歌行一行人身边。
任歌行从她一进门就注意到她了,愕然道:“姑娘……”
还是那个卖花的姑娘,坐在那儿腿直抖,气都还没喘匀,任歌行一头雾水,给这姑娘倒了杯茶,看了看四周,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姑娘摇了摇头,两指把茶杯推远,道:“任大侠,你是任歌行任大侠吧?”
任歌行:“……你怎么知道。”
姑娘说:“混街面的,小女子算是消息不灵通了,才认出是您,”她瞳孔都在细细地抖,两根手指扣在桌上,是个不愿闹出大动静,用手指代替腿下跪的手势,低声道:“救我。”
“求您救我。”
任歌行顿了顿,道:“怎么说?”
姑娘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我流落此地受这儿的地头蛇控制已经两年了,我自己没法摆脱,只求您能把我带到兰陵,兰陵地方大人多,去那儿没人再能找得着我。承您这个人情,离开了这儿,我给您当牛做马。”
任歌行沉吟半晌,道:“姑娘,冒犯说一句……你这么说,我们没法信。”
姑娘苦笑一声,道:“早料到您会这么说。不差这一会儿,小女子名叫段西泠,您去官府看一眼我是不是在逃的案犯,有没有案底一看便知。您若再不信我,”姑娘从怀里摸出任歌行的荷包,“这个还给您,您就找个暗处看着,这儿的地头蛇是个七尺来高的胖子,您瞧见他因为我今天一分油水都没捞着揍我一顿也就明白了。不怕污脏了您的眼,”姑娘一挽袖子,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晃了晃紫黑带血的乌青,无奈道,“任大侠,要不是因为这个,谁愿意做这种事儿,就求求您带我一程,送到兰陵,要我怎么报答您都行。”
任歌行皱眉道:“他打你?”
段西泠道:“我只求您能带我离开。”
任歌行喝了口茶,道:“从这里到兰陵,只有两三日路程。”
这话中口风便是松动了。杨晏初心中暗叹,任歌行这么个人,裴寄客他都能伸手拉一把,更别说一个满身伤痕的姑娘楚楚可怜地哀求他带她一程,他做不到坐视不理。
于是杨晏初道:“三两日的光景……”
李霑马上说:“举手之劳的事嘛。”
任歌行有点想笑,还有点心酸——李霑这么个从前大户氏族的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这么伶俐地看人眼色了。他刮了一下李霑的鼻子,道:“那就赶紧吃,吃完赶紧走。”
段西泠从偷钱到求救,言语间一股尘灰里打滚的老练油滑,这会子听见任歌行终于松口,一下没绷住,眼泪终于刷一下淌下来了,连哭也是悄悄的,连抽噎声也没有,掉了两滴眼泪赶紧用袖子抹了,道:“谢谢您。”
“甭说谢不谢的,”任歌行道,“日后我若再经过兰陵,记得请我吃饭。”
姑娘破涕为笑道:“好嘞。”
杨晏初站起身又叫了个菜,几人吃完之后方才要走,行到门口,有人挡住了去路,那人七尺来高,脑袋大脖子粗,像个臭水沟里变异出来的胖头鱼,一见任歌行三人品貌衣着,本来凶悍的神色登时一变,嘴里那些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也收了,绕到段西泠背后捏她的肩,边捏还边来回摩挲,狭昵地笑道:“哎呀……我说小丫儿跑哪儿去了,原来是……哎呀,哎呀,真是长本事了,那兄弟我就不打扰了,丫儿你好好陪陪客人——”
“这位兄台,”任歌行打断他,用筷子头点了点胖头鱼的指节,“这是家妹。”
“哎呦,”胖头吃痛缩回手,一边甩手一边笑道,“妹妹好,妹妹好啊。”
任歌行不是很想搭理他,只道:“都吃完了吗?吃完走吧。”
段西泠就像个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任歌行上了马车,任歌行翻身上马的时候那胖头终于感觉出来不对了,在下面问:“公子这是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啊?”
任歌行回道:“四处逛逛。告辞。”
胖头道:“哎……”
一骑绝尘哪还听得到回话,马一撂蹶子,扬了一路的尘与灰。
车里本来只坐了李霑和杨晏初,再加一个段西泠难免显得拥挤,姑娘也不多话,安安静静小心翼翼地坐着,杨晏初弯下腰拖出来一个药箱,道:“段姑娘把手臂上伤口弄一下吧,用那个绿色的小瓶子里的,不容易留疤。”
段西泠摇头道:“不必了,一点小伤,用不着这么名贵的药。”
“随便用。”杨晏初说完也不再多待,掀开了帘子,探出上半身,任歌行头也没回:“干嘛?”
“我想和你坐一起。”杨晏初说。
“你在车里坐着,在外面喝风回头别再着凉。”
杨晏初终于找到一个名正言顺能离他近一点的理由:“车里太挤了。”
任歌行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杨晏初扒着车框探着半截身子看着他,奔马带起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遮住了半边脸,还吹进了嘴里,他叼着一缕头发,那巴巴的眼神让人没法拒绝,任歌行一勒缰绳放慢了速度,朝杨晏初伸出手:“来。”
杨晏初握住他的手,手心里交换了一点汗的热与风的凉,借着任歌行的力跨上了他的马,任歌行搂着他的腰帮他坐稳,道:“真有你的,我跟你说你坐我这儿也是挤,还不如坐车里舒服。”
杨晏初搂住任歌行的腰一勒:“驾!”
任歌行中午饭差点没让他勒出来,回手揉他的脑袋:“别闹,坐稳。”
杨晏初两只胳膊夹着他劲瘦的腰:“就闹,你再揉一下嘛,嘚儿——驾!”
任歌行笑得不行,伸手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又给他把揉乱了的头发理顺了,碎头发掖到耳后去:“走啦。”
马车再次缓缓而动,绿杨阴里踏尽落花。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奔腾的马蹄声如同飞扬的游气,和着轻尘环抱着马上的一双人,小镇的街声渐渐远了,任歌行轻装快马,抬手摘下枝头一朵茉莉花,回手递给杨晏初。
杨晏初正赖赖叽叽地粘在任歌行背上,手一刻也不想离开任歌行的腰,夹了那花儿顺手别在任歌行的腰带上:“这花衬我?”
任歌行顺口秃噜了出来:“什么花也衬不上你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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