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晏初原地站住,咬住了嘴唇。
四下是拥挤的人群,却只有他听到了任歌行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别怕。
快跑。
杨晏初猛地转身,与此同时,李霑房间的门打开了。
杨晏初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李霑,低声道:“城东客仙居找霍枫桥,你也听见了?”
李霑脸色隐隐发白,点了点头。杨晏初拍了拍他,凑近了,低声说:“那两样东西在不在你身上?”
李霑声音都在抖:“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让我带着,都是任大哥在保管的,所以我才害怕……”
杨晏初感觉心骤然坍缩成一小点,越小跳得越快越狠,咚咚咚地泵得连血带肉都在烧一样焦灼地疼,他听不得李霑再往下说什么害怕的东西,因为那也是他在害怕的,没有时间了,杨晏初骤然打断了他:“怕什么,别怕。”
别怕,那人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带着李霑跑下楼,看见楼下的店老板正和几个伙计把那个立起来的柜台放横,看见他,面色复杂道:“到底怎么回事啊客官?跳下去那位英雄怎么还和严家人打起来了?”
杨晏初劈头盖脸问道:“客仙居怎么走?”
店老板愣了一下:“客仙居?你们半夜去那儿干什么?”
杨晏初强压着心里一把急出来的火:“您告诉我怎么走就是了。”
店老板心情一放松,齐鲁口音就出来了,他叹了口气:“我告诉你有啥用,”他犹豫了一下,吩咐身后的伙计看好家,然后起身套了一件罩衫,“我带你们去吧,大半夜的,别再迷路让人叼走。”
杨晏初微微愣了一下,轻声道:“……多谢。”
“谢啥,”那店老板站起来得有八尺来高,很胖,费劲地套着袖子,“本来还想给你们屋里送点酒菜呢……啥急事儿啊大晚上不老么实儿在屋里待着。”
那店老板一路话不多,带着他们一直在抄近路,可兰陵城毕竟太大,走到城东,即使是骑马也要一个时辰,客仙居听起来像个酒楼的名字,可是并不在闹市之内,所在十分曲径通幽,那店老板在兰陵生活了三十来年,竟然也不知道这个客仙居到底是干嘛的,只说每日也不见有客人,门庭不高,修缮得还算齐整,看见了客仙居的匾,那店老板把二人卸下来就匆匆回去了,杨晏初和李霑过去扣了半天门,那门后方有回应,声音压得很低:“谁?”
杨晏初和李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可那人却道:“霍枫桥?并无此人,请回吧。”
杨晏初愣了一下,随即道:“是任歌行任大侠让我们来找霍前辈的。”
那边厢沉默了,半响,低声道:“容我通报我家主人。可有信物?”
李霑道:“有的,有的。”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玉佩,门缝里递了进去,杨晏初看了他一眼,李霑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这是在浮梁的时候任大哥就给我的,说是日后即使我一个人在青州,拿着这块玉佩,也不会有人给我委屈受……小杨哥哥你要是介意,这个玉佩以后就给你了。”
杨晏初现在满心火烧火燎,无力道:“……我并无此意。”
少顷,那人折了回来,门开了。那人站在门口,对他们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冒犯了,还请两位少侠见谅。”
杨晏初和李霑被用黑布蒙了眼睛带进门内,再摘下黑布的时候,眼前景象早已不同。客仙居门脸十分狭小平庸,后身却庭院重重,难测其大其广,二人被带到一处,摘下了蒙眼的黑布,眼前是个年轻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丹炉前面,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给丹炉扇风,听见有人来,他转过身。
杨晏初第一眼看见他,不由暗道,好憔悴的人。
和任歌行的劲瘦不同,眼前人极其苍白而清癯,身量很高,秀眉长眼,鼻梁很高,一把嶙峋瘦骨中依稀能看出本来的一副俊秀的好皮相,他一身松散的白衣,乌发也松散着,一开口,声音轻而喑哑:“找我?”
杨晏初微微一愣,没想到传说中的霍枫桥居然清减如斯:“……是。”
霍枫桥道:“何事?”
杨晏初道:“任大侠现在身中药人之毒,挟持了严家人去见严家家主,估计此刻已经被困在严家了,我们是来向霍大侠求救的,万望霍大侠能施以援手。”
霍枫桥嗤笑道:“别叫我霍大侠。”他顿了顿,道,“中了毒还去挟持别人,这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为什么?”
杨晏初心中一痛,默然道:“为了护我。”
为了掩藏杨晏初作为当年临川药人谷出逃的药人的行踪。
霍枫桥应了一声,道:“事情居然都赶到一块儿了……你是李霑?”
李霑道:“小辈是李霑。”
霍枫桥这才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了二人一眼,道:“他挟持了谁?”
杨晏初道:“铜陵赵宣。”
“赵宣,”霍枫桥把这名字轻轻念了一遍,嗤道,“他的手伸得倒是长,徐州不算,居然还打兰陵的主意。”
杨晏初道:“霍大侠……”
霍枫桥打断他:“不要叫我霍大侠。”
“霍前辈,”杨晏初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深深一礼一揖到地,“万望您能出手相助!”
“救当然是要救,”霍枫桥看了一眼杨晏初弓下去的瘦窄的脊背,转过头去,拾起蒲扇扇了扇炉中火焰,轻声道,“只是还要等两个时辰。”
杨晏初惊道:“两个时辰!”
李霑冷汗也出来了:“霍、霍前辈,两个时辰,天都亮了!”
霍枫桥道:“天亮了又如何。论身外物,李氏夫妇托给他的那两样东西一日在任歌行那里,赵宣还有严家人就一日不会弄死他,论他自己,他若是变成药人,就是药人里最锋利的一把刀,他们怎么舍得让他死。”
霍枫桥说得那样举重若轻,可是杨晏初眼圈都烧得极红:“霍前辈,纵然性命无虞,可那是严家的地界,任大哥在那里在受什么折磨!……想也能想得到,您还是尽快啊!”
“我也想尽快,”霍枫桥语气没什么波澜,只是话音里似有慨叹,他道,“只是你要给我准备后事的时间啊。”
杨晏初和李霑都愣住了。
霍枫桥微笑起来,指了指身后的丹炉:“此药需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方可以炼成,到如今,正正只差两个时辰,此药若成,可解兰陵药人之毒,心里别只想着你的任大哥,严家地牢里还关着那么多无辜被咬伤的人呢,你要救,只救一个?”
杨晏初哑口无言,默然捏紧了指节。
他开口道:“我可以救他们。全都救。您能不能现在就……”
李霑道:“杨大哥!”
霍枫桥抬眼看了看杨晏初,道:“我不能。任歌行回来的时候,我不能交给他一具流干了血的尸体,我没法交代,你懂吗?”
杨晏初惊道:“霍前辈!”
霍枫桥笑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想说破,总之任歌行信得过我,你们也应该相信我可以保守秘密。”
杨晏初颓然地垂下双手。
一时间俱是无言。霍枫桥静静地打量了杨晏初一眼,道:“你是他什么人?”
杨晏初一时语塞:“我……”
他道:“我只是任大侠的仰慕者。”
霍枫桥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李霑。
他道:“你就是浮梁李氏的小公子?”
李霑一礼:“晚辈李霑。”
霍枫桥站了起来,道:“孩子来了,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来——”
霍枫桥把李霑拉到他身前坐下,李霑慌忙道:“霍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霍枫桥道:“霍家本也不以武术修为见长,我也没有多深厚的内力,今次一遭,便把毕生内力传与你,也没多少,但是至少能让你少几年修炼的苦功。”
李霑彻底慌了,一边努力想站起来一边道:“霍前辈,这怎么可以,霍前辈!”
霍枫桥一把将他按了回去,闭目凝神,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后心上。
李霑感觉到一阵充沛的内力汹涌地灌进了他的经脉,他此生没有经历过这样短时间内大量内力的涌入,一时间觉得十分不适,他咬牙忍了,可是随着霍枫桥内力的不断涌入,那种四肢百骸的疼痛愈发明显,由虫蚁啃噬的疼痛渐渐变得像刀砍斧劈一般,他再也无法忍耐地发出了一声惨叫,霎时间喷出一口血来。
杨晏初惊道:“小霑!”
霍枫桥皱了皱眉,探向李霑的脉搏,眉头皱得更紧:“不对。”
霍枫桥说:“这孩子的经脉是被人从小封住的,谁给你封的经脉?”
李霑懵了,他停顿了很久,喃喃道:“没有啊……没有啊,没有人给我封过经脉,我,我爹娘是说我从小体弱不适合习武,就没太管我,我也不爱练武就……不会的啊,不可能的。”
李霑呆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这不可能”。
霍枫桥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颔首道:“是我探错了。”他有些惘然地收回了手,踱步走到了窗边,没有再言语。
丹炉里的火焰沉默地燃烧着,灯台上的蜡烛一点一点矮下去,隔半晌,哔哔啵啵地爆一个灯花,灯台脚边全是它淌的泪。房间里除了这声音和李霑不时絮絮地重复一声“这不可能”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杨晏初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时间这样难熬,一点一点,像沾着任歌行的血,抻开他自己的皮肉,用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地去割短长夜的更漏。
他根本不敢想象任歌行此刻在遭受着什么。
而当浓黑的夜色终于被银亮的晨曦冲淡,东方终于泛起了天光,翻涌起金红色的锦绣云霞。
两个时辰终于过去,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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